這些話,阿奔以前從沒聽過,等於為他解答了,長久以來,對梵然最初那些畫的懷疑,為什麼他畫怎樣的畫,畫面都是像被火燒一般,人像還好,可是風景和建築,全部都在燒,原來不是他刻意的,而是他所看到的世界,一切都在燃燒。

 

阿奔很早便認識梵然,所接觸的正是他那些最初的畫作,那時正是被他那般燃燒不息的畫作,所觸動到,那時只是感到佩服,哪裡知道當事人,是承受著巨大的心理壓力,為了與之對抗,而努力完成一幅幅作品。

 

他開口問梵然說:「你說你看到外在的世界都在燃燒,那麼怎麼有辦法,分辨出人家是在畫畫,還是做其他事。」

 

梵然回憶起往事,面露驚奇的神情:「是啊!這真的很神奇,我看人也都是被火包圍,可是當眼睛注視著書本,或是別人的畫布時,那團火焰不見了,書本裡沒有火,而畫布上很清楚的顯示,那人所畫的內容,那一刻,我被那樣的場景,給治癒了自己徬徨的內心。

 

之後,馬上跑去美術材料行,買了大量的鉛筆和素描本,我只要一攤開畫本,在那樣小小的空間,像與外在世界區隔一樣,我有了狹小寧靜的空間,就這樣我自己畫起畫來,因為以前沒接觸過,一開始也不知道該畫什麼好。

 

那時,我去圖書館借了好多畫冊回來,攤開畫冊,我眼睛像脫去有色眼鏡那樣,能夠欣賞一幅幅前人優美的畫作,我什麼技巧,畫法都不會,只因為喜歡,就開始照著畫冊,依樣畫葫蘆的臨摹著,那時因為生活無虞,也沒有親朋好友的牽掛,市政府的人,會固定來探視我,觀察我的心理狀態,我並沒有回應他們什麼,只顧著畫我的畫。

 

前面幾年,都是畫素描和速寫,從前輩們的畫作出發,我花了非常多的時間在臨摹,等於是在大量練習當中,學會各項技巧,坊間賣的那些教人畫畫的書,我一本也沒有看,除了藝術、繪畫史相關的,看最多的是畫冊。

 

除了畫冊,我也會跑美術館,或藝文中心,欣賞別人的畫作,可是除了那些出名多年的大師們,我發現有許多畫,畫技還不如我,這樣的看畫經驗一多,對於欣賞別人的畫的興致,降低了許多,在家畫畫無聊,我開始會到戶外寫生,這一階段,算是早期最艱難的一環。

 

我只有看書,和看書的時候,眼前的世界才不會燃燒,其他時候,看什麼一樣被火燒著,而且那些火焰,還是動態的,忽大忽小,忽明忽滅,我耳裡還能聽見劈哩啪啦的聲響,可是我又不滿足於,一直照別人的畫作去畫,我想畫一些自己所看到的風景。

 

眼睛方面的毛病,困擾我好多年,因為我看的世界都是在焚燒,間接影響我畫出的畫,一樣是被火燒著,那時的畫作,每一張都是同樣的風格『燃燒』,我自己很不喜歡,可是那正是我所看到的世界。

 

如此困難的畫了兩年,我也想知道自己作畫程度,在外人眼中到底如何,便將自己的畫作,投稿給我所知道的畫會,順便送出報名表,表示我想要參加聚會活動,之後事情發展就是,我成為畫會的成員之一,但只是讓我的畫,有較多人看到,但對個人畫畫的技巧和理論那些,並沒有帶來多實質的影響。

 

該怎麼說呢?我想是彼此看待繪畫這件事,態度不一樣,好多人都是在空閒時間畫畫,他們還有各自的工作和家庭,全職的畫家並不多,雖然並不是每個人都很有錢,生活有多麼幸福,但他們在畫畫時是快樂的,看到每一幅畫的完成,是感到興奮的,光是這兩點,我就感覺不到。

 

我除了畫畫以外,其他事情都做不了,自己的眼睛,並不允許我去做其他事,加上沒有親朋好友,我的世界只剩下畫畫,每張素描和速寫完成,帶給我的並不是愉快,而是下一張的開始,也為了想給自己更多刺激,我開始學習油畫,我沒學多少油畫的技巧,等於是以素描的方式,在畫著油畫。

 

情感的喪失,雖然讓我感受不到快樂,同時我也不會有失敗或挫折感,這些都加深我更加投入在畫畫裡,明明才剛接觸油畫,但是進步神速,只是在油畫方面,我同樣感覺不到快樂開心,只是無止盡的迴圈。

 

之後便是認識你,還有和高野成為好友,你是少數真心被我畫作所感動的人,你那些鼓勵的話,還有願意贊助我的想法,我聽過後,反覆在思考,你這個人,到底可不可信,還只是說說而已?

 

而高野則是另一種極端,他欣賞過我的畫之後,回台北後,整個人都不對勁,最後拋家棄妻女,跑到高雄說要和我一起畫畫,我並不清楚自己的畫作,能帶來怎樣的影響,只是持續畫著,一直到現在。」

 

阿奔沒想到自己不經意的談話,卻引出梵然自己說出,以前的往事,兩人認識很久了,過去也沒有這樣獨自聊天的機會,一直以來,阿奔只是感覺梵然這位畫家很與眾不同,因為他每張畫都在燃燒,而且他所描繪火焰的感覺,是那樣的真實,阿奔被那份真誠所吸引,現在才明白,梵然只是很寫實的在描繪,眼前所見的世界。

 

「那你畫那麼多年,眼睛的問題改善了?」

「這我也說不準,至少到台東都蘭的時候,我看的世界還是一樣,那時現實處境有點油盡燈枯,我長時間沒出去工作,光是買顏料的前,每個月都是一筆不少的支出,最初的撫恤金越用越少,高也的情況也差不多,我們都無法忍受一般工作的勞苦,就到台東幾處衝浪聖地,去幫衝浪客畫畫,賺些生活費。

 

到台東的時候,我已經能做到,不會被自己的眼睛所蒙蔽,就算不用火焰常見的那幾種顏料,同樣能表現出燃燒的感覺,也因為我能這樣做到,讓自己的畫,頗受衝浪客的喜歡,可是這樣的工作,很看老天爺的臉色。

 

天氣不好,或是當天海面上,盡是一些小碎浪,就沒有衝浪客會來,這樣的情況,我和高野只能忍受,當天是沒有收入的,阿奔你那時的邀請,等於同時拯救了我們兩個人的繪畫生命。

 

不瞞你說,我和高野,從進到天涯旅店後,就知道徐姐很不喜歡我們,而你為了讓我們繼續待著,費盡了口舌,這些我和高野都看在眼裡。」

 

阿奔一聽連忙否認說:「沒沒沒,知恩並沒有那樣想,是你們太敏感了,她...只是覺得你們都沒想過回歸社會,做一些有貢獻的事,等於是寄生在旅店之下。」

 

「這就對了,我和高野沒有想錯,徐姐嘴上不說,可是行為還是透露出她的想法,她不喜歡我們自絕於社會,她認為我們都沒有其它正事要辦,最重要的事,她受不了亞妮和我在一起,這應該是她討厭我的最大原因。

 

社會和工作,高野的狀況比我好,他思緒敏捷,加上口才好,而且有跑多年房仲業務的經驗,單他想不想而已,他隨時有辦法回歸社會,而他的家人,也會原諒他短暫的不尋常,他在台北市有家人在的,而我什麼都沒有。

 

回到高雄,和在臺東,對我根本一點差別也沒有,我的家鄉都沒了,我和那斷了線的風箏,有什麼分別?我曾經滿心的想回饋社會,可是一場意外ˇ,直接摧毀了我這個人,外表我是像正常人,可是內心早已壞光光了,現在除了畫畫,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活在世界的意義是什麼?

 

可是,上帝既沒有放過我,也沒有放棄我,祂讓我遇見了亞妮,她是天使,她是白天鵝,她是我的救贖,雖然我自己的情感喪失,但與她相處時,我多少可以感覺到自己是被愛,被需要的,即使我總擺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可是這個小女孩,才不管那麼多,一個閃現便來到我身旁。

 

我人都躲在世界的盡頭,卻還是被她找到,在她身上,我看到的是,上帝並未放棄我,祂會以我想像不到方式,給予我恩典,開始我一直拒絕亞妮,可是她像不知道放棄,一直黏著我,就算和家裡對抗,也想留在我身邊,人家都為我犧牲到這種程度,我再拒絕她,那真的不是男人。

 

徐姐的擔憂,我是知道的,我畫到現在還沒有成名,除了你以外,也沒有人願意買我的畫,我都已經快四十歲還這樣,換成任何女孩和我在一起,她的家人朋友都會擔心,因為很不穩定,還看不到未來。

 

再加上我和亞妮年齡還差那麼多,旁人都認為長痛不如短痛,一直勸亞妮和我分手,我一直也是採取放手的態度,誰知道外在拉力越強,反倒將她無限推向我;被年情女孩愛著,那感覺當然很好,可是我沒能給她任何承諾,那時亞妮的家人,來台東的時候,我內心其實有希望她就這樣跟她們回去,總感覺這樣對亞妮比較...

 

這件事,徐姐和阿奔抱怨過好幾次,礙於梵然是自己邀請來的,而且感情的事,旁人實在不方便介入,所以他那時對雙方沒勸過什麼,此時聽到梵然這樣說,他馬上開口打斷梵然的話,說道:

 

「梵然,後面的話不用再說,你既然明白亞妮的心意,而且她短時間也無法和你分開,那我們能不能像個男人一樣,做點事回應她?該怎麼做,我想你自己知道。

 

她並不是誰的替代品,她是莫亞妮,一位全心全意愛著你的女孩,不是每個人都能遇到,這樣的女孩,所以請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她的心意。」

 

梵然原本好像還想說些什麼,可是聽了阿奔的話,馬上進入思考,那晚聊天就在這樣的氣氛裡結束,梵然畫了一整天畫,加上還說了那麼多畫,整理完畫具後,便上床睡覺,反而是阿奔一夜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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