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中國文化的布羅代爾式考證
眾所周知,我們國家的傳統文化是一種人本的文化,但是它和西方近代的人本主義完全不同。在我們的文化裡,只認為生命是好的,卻沒把快樂啦、幸福啦。生存狀態之類的事定義在內;故而就認為,只要大家都能活著就好,不管他們活得多麼糟糕。由此導致了一種古怪的生存競爭,和風力、水力比賽推動磨盤,和牲口比賽運輸——而且是比賽一種負面的能力,比賽誰更不知勞苦,更不貪圖安逸!
在現代物質文明的影響到來之前,在物質生活方面有這麼一種傾向,不是人來駕馭自然力、獸力,而是以人力取代自然力、獸力;這就要求人能夠吃苦、耐勞、本分。當然,這種要求和傳統文化對人的教誨甚是合拍,不過孰因孰果很難說明白。我認為自己在插隊時遭遇的一切,是傳統社會物質文明發展規律走到極端所致。
好在人還有一種強大的武器,那就是他的智能、他的思索能力。假如把它對準自然界,也許人就能過得好一點。但是我們把槍口對準了自己,發明了種種消極的倫理道德,其中就包括了吃大苦、耐大勞,「存天理、滅人欲」;而苦和累這兩種東西,正如莎翁筆下的愛情,你吃下的越多,它就越有,「所以兩者都是無窮無盡的了!」
中國文化對於物質生活的困苦,提倡了一種消極忍耐的態度,不提倡用腦子想,提倡用肩膀扛;結果不但是人,連驢和豬都深受其害。
人性的逆轉
西方人以為,人的主要情感源於自身,所以就重視解決肉體的痛苦。中國人以為,人的主要情感是親親敬長,就不重視這種問題。這兩種想法哪種更對?當然是前者。現在還有人說,西方人綱常敗壞,過著痛苦的生活——這種說法是昧良心的。
我們知青的一條命,到底抵不抵得上一根木頭?結果是困惑的人慘遭批判,結論是:國家的一根稻草落下水也要去追。至於說知青的命比不上一根稻草,人家也沒這麼說。他們只說,算計自己的命值點什麼,這種想法本身就不崇高。七十年代對於大多數中國人來說,是個極痛苦的年代。很多年輕人做出了巨大的自我犧牲,而且這種犧牲毫無價值。
弗洛伊德對受虐狂有如下的解釋:假如人生活在一種無力改變的痛苦之中,就會轉而愛上這種痛苦,把它視為一種快樂,以便使自己好過一些。對這個道理稍加推廣,就會想到:人是一種會自己騙自己的動物。我們吃了很多無益的苦,虛擲了不少年華,所以有人就想說,這種經歷是崇高的。
中國人一直生活在一種有害哲學的影響之下,孔孟程朱編出了這套東西,完全是因為他們在社會的上層生活。
肚子裡的戰爭
閒著沒事聊天時,我對他們說:你們對人的下水不熟悉,就別給人開刀了。你猜他們怎麼說?「越是不熟就越是要動——在戰爭中學習戰爭!」現在的年輕人可能不知道,這後半句是毛主席語錄。人的腸子和戰爭不是一碼事,但這話就沒人說了。
一切人間的荒唐事,整個社會的環境雖是一個原因,但不主要。主要的是:那個鬧事的人是在借酒撒瘋。這就是說,他明知道自己在胡鬧,但還要鬧下去,主要是因為胡鬧很開心。
一隻特立獨行的豬
對生活做種種設置是人特有的品性。不光是設置動物,也設置自己。我們知道,在古希臘有個斯巴達,那裡的生活被設置得了無生趣,其目的就是要使男人成為亡命戰士,使女人成為生育機器,前者像些鬥雞,後者像些母豬。這兩類動物是很特別的,但我以為,它們肯定不喜歡自己的生活。但不喜歡又能怎麼樣?人也好,動物也罷,都很難改變自己的命運。
我餵豬時,它已經有四五歲了,從名分上說,它是肉豬,但長得又黑又瘦,兩眼炯炯有光。這傢伙像山羊一樣敏捷,一米高的豬欄一跳就過;它還能跳上豬圈的房頂,這一點又像是貓——所以它總是到處遊逛,根本就不在圈裡呆著。
它會學汽車響、拖拉機響,學得都很像;有時整天不見蹤影,我估計它到附近的村寨裡找母豬去了。
所有餵過豬的知青都喜歡它,喜歡它特立獨行的派頭兒,還說它活得瀟灑。但老鄉們就不這麼浪漫,他們說,這豬不正經。領導則痛恨它,這一點以後還要談到。我對它則不止是喜歡——我尊敬它,常常不顧自己虛長十幾歲這一現實,把它叫做「豬兄」。如前所述,這位豬兄會模仿各種聲音。我想它也學過人說話,但沒有學會——假如學會了,我們就可以做傾心之談。但這不能怪它。人和豬的音色差得太遠了。
狗也沒用:豬兄跑起來像顆魚雷,能把狗撞出一丈開外。我已經四十歲了,除了這隻豬,還沒見過誰敢於如此無視對生活的設置。相反,我倒見過很多想要設置別人生活的人,還有對被設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因為這個原故,我一直懷念這只特立獨行的豬。
椰子樹與平等
野史上是這麼解釋的:蠻夷之人,有些稀奇之物,就此輕狂,膽敢藐視天朝大邦;沒了這些珍稀之物,他們就老實了。
人家有幾樣好東西、活得好一點,心情也好一點,這就是輕狂;非得把這些好東西毀了,讓人家心情沉痛。這就是不輕狂
這種椰子樹長在人腦裡,不光能給人帶來物質福利,還有精神上的幸福。這後一方面的差異我把它稱為幸福能力的差異。有些作品,有些人能欣賞,有些人就看不懂,這就是說,有些人的幸福能力較為優越。這種優越最招人嫉妒。消除這種優越的方法之一就是給聰明人頭上一問棍,把他打笨些。但打輕了不管用,打重了會把腦子打出來,這又不是我們的本意。
體驗生活
稻穀的內膜才叫做糠。這種東西我們有,是餵豬的。至於稻穀的外殼,它不是糠,豬都不吃,只能燒掉。
司務長倒不反對我的定義,但他說,反正是憶苦飯,這麼講究幹什麼,糠還要留著餵豬,所以往鍋裡倒了一筐碎稻殼。攪勻之後,真不知鍋裡是什麼。做好了這鍋東西,司務長高興地吹起了口哨,但我的心情不大好。
說實在的,我這輩子沒怕過什麼,那回也沒有怕,只是心裡有點慌。我餵過豬,知道拿這種東西去餵豬,所有的豬都會想要咬死我。豬是這樣,人呢?
關於崇高
自打孔孟到如今,我們這個社會裡只有兩種人。一種編寫生活的腳本,另一種去演出這些腳本。前一種人是古代的聖賢,七十年代的政工幹部;後一種包括古代的老百姓和近代的知青。所謂上智下愚、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就是這個意思吧。
孟子的文章寫得很煽情,讓我自愧不如,他老人家要是肯去做詩,就是中國的拜倫;只可惜不講道理。臣民奉獻了一切之後,靠什麼活著?再比方說,在七十年代,人們說,大公無私就是崇高之所在。為公前進一步死,強過了為私後退半步生。這是不講道理的:我們都死了,誰來幹活呢?
從歷史上我們知道,宋明理學是一種高調。理學越興盛,人也越虛偽。從親身經歷中我們知道,七十年代的調門最高。知青為了上大學、回城,什麼事都幹出來了。
羅素先生這樣評價功利主義的倫理學家:這些人的理論雖然顯得卑下,但卻關心同胞們的福利,所以他們本人的品格是無可挑剔的。然後再讓我們反過來說——我們這裡的倫理學家既然提倡相反的倫理,評價也該是相反的。他們的理論雖然崇高,但卻無視多數人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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