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然沒讓文思奔等太久,他又接下去說:「因為發生那樣的憾事,我回到部隊後,無論是操課和站哨,都受到長官的特別照顧,即使連上的弟兄,偶爾會心生不滿,可是只要談論起在我身上的發生的事,他們全部噤聲。

 

站哨都會有士官陪著我,在連上活動,也會有人時時關注我,其實連上長官在想什麼,我都知道,他們擔心我,會承受不了失去親人的痛苦,會突發性想不開,可實際上我完全沒想那些,那時想最多的是『自己未來是孤單的一個人。』

 

想著在夢境裡親人的道別,和愛人最後的鼓勵,更加感覺自己要好好活下去,可是怎樣活?那時的我不知道,因為休假也沒有特別的地方想去,所以自願留守,就算是連假也是,就這樣我在退伍前,積了一堆假沒有放。

 

莫拉克颱風對我另一個重大影響,是讓我開始懷疑過去的信仰,我們一家全都是虔誠的基督徒,可是上帝和主耶穌,祂們完全沒有看顧我的家人,還一次性的將他們從我的人命中奪走,原本我是每天早晚都會讀聖經的,從那時開始,漸漸的不會去碰它。

 

我並不是怨懟上帝和耶穌,完全是因為這樣的事,對祂們失去了信心,家人和信仰,曾經是我生命最重要的太陽和月亮,就這樣短時間喪失,對他們的依賴,墜入一片虛無的世界。

 

即將退伍,連上讓我在退伍前把假放完,當我一走出營區,甲仙區公所的社工,馬上開車來接我,他們關心我的心理狀態,以及退伍之後想做什麼,當兵前的夢想是回家鄉開修車行,可是如今家鄉都沒了,這個夢也自動破碎。

 

那時也不知道怎麼想,可能是因為在救災現場,看到許多消防隊,在心中對這份工作產生興趣,便開口說我想報考消防隊,在區公所的社工面前,輕易的表達出,我想要去幫助別人的意願,在我開口後,區公所先是幫我弄來,整理過的消防考試學科考古題,要我利用休假期間,去將學科背起來。

 

在那段放假的時光,我先是背著考題,之後又由區公所的人,領到消防隊裡,去找來現任的消防員,請他們解答學科裡不懂的地方,順便把那些實物拿出來給我看,可能因為大家都知道我的狀況,所以有好多位消防員,犧牲休假日,留在單位上教我。

 

退伍後不久,我馬上報名消防特考,由於消防特考是國家考試,並不能指定想要去的單位,就算成績還不錯,最後還是只能靠分發的,可惜的是並沒能留在甲仙區的分隊,至少我如願成為消防員,誰知道上帝沒有放過我,成為消防員,才是另外一場磨難的開始。」

 

阿奔很敏感,他一聽到高雄市消防隊,這個關鍵詞出現,已經聯想到梵然,之後遇到什麼事,可是為了禮貌,並沒有打斷梵然說法,可是他這樣想法的流動,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照樣被梵然捕捉到。

 

只聽梵然淡定的說:「阿奔我想你多少也猜到,我在消防隊之後會遇到什麼,其實我也不清楚,自己這樣到底是過於幸運,還是在走霉運,而全台灣又有多少人像我這樣,前後經歷高雄兩場重大事故?

 

我是在2010年七月考進消防隊,之後分派到苓雅分隊,因為工作的關係,所以搬到苓雅區居住,本身熱愛消防隊的工作,所以將自己完全投入到工作裡,草鳥都是從外勤開始,入隊時所有同事,都知道我是小林村倖存者,但分隊長並沒有因為我的身份,而對我有特殊待遇,這樣才好,我不需要人家同情、可憐我。

 

消防隊除了平時的裝備保養、專業知識的進修,更多的是自我體能的鍛鍊,為了讓自己能幫助更多民眾,我像發了瘋似的,拼命操著自己的體能,也因為我的努力,讓隊員和分隊長對我,表現出相當佩服。

 

進到消防隊後,時常需要值班或留守,在這樣的生活,總算讓我又有家的感覺,原本在空中飄盪的心,終於落地生根,開始有了拚搏的目標,那時我一直以為自己會這樣,在消防隊工作一輩子,怎麼知道考驗那麼快又降臨,在分隊工作第四年,我們遭遇了高雄氣爆。」

 

空氣的氣氛為之凝結,就算阿奔本來已經猜到結果,可實際聽梵然親口說出來,他還是深深嘆了口氣,更加感慨梵然的命運,為何會如此乖舛?人一般經歷生離死別,就已經夠痛苦,可是梵然先是在八八水災裡,失去了所有親人,和長久以來的信仰失去連結,好不容易想重新展開新生活,卻又遇上了另外一場意外。

 

阿奔多看了梵然幾眼,發現他情緒並沒有太多起伏,兩人眼神交會時,梵然像是明白阿奔在困惑什麼,開口說道:「阿奔,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麼回憶這些,怎麼都不會感到傷心難過吧?

 

其實,這個問題,這幾年我也反覆問過自己,可是我就是難過不起來,想哭卻哭不出來,或許說我失去了人性中很基本的情感,平時無論遇到什麼,都無法讓我心情有什麼變化,就算之後和莫亞妮相遇,與她在一起的時光,我心裡並未感到一絲絲快樂,這話你聽進去就好,可別和亞妮說。

 

說完高雄氣爆,媒體上只有傷亡人數,以及消防隊的罹難人名,大眾對這些數字和人名,都不會有什麼感覺,可是那些人,他們是照顧我的分隊長,和一起共事過的隊員們,我在那一夜之間,再次失去家的感覺,分隊長不幸地過世,所有的隊員,都受到重傷,許多人永遠無法從事外勤工作,只能選擇轉內勤,只剩我一個人沒受到什麼傷。

 

可是,外在沒有大傷,卻經歷了一次怪異的心理疾病,就算去找心理醫生也一樣,症狀是從高雄氣爆那晚開始,我所看到的世界,全部都在燃燒,從建築物,到遠處的風景,全部都在燒著,就連路上的行人,也同樣被烈火所包覆,還不只這樣,在休養期間,只要我睡覺有作夢,夢裡的世界,同樣全面燃燒,因為這樣讓我分不清, 現實和夢境的邊界,精神狀況瀕臨崩潰。

 

我眼睛出問題,導致無法通過精神檢定,最後只能從消防隊裡退下來,後面等著我的是漫長的復健,為了避免被自己眼中的世界,驚嚇的不想睜開眼睛,不管白天或是深夜,我都帶著墨鏡,至少那黑白的火焰,不至於那麼讓人畏懼。

 

爆炸後的街道開始重建,我先是收到爭議多年的小林村,罹難者的撫恤金,之後再獲得氣爆的賠償金,所以我短時間內生活無虞,沒事都在會在氣爆的事故現場散步,就是在這樣的契機,讓我在那樣的現場,遇到畫畫,就因為有了畫畫,讓我終於找到人生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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