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奔用外送平台,叫了幾道菜,還從家裡拿出幾瓶洋酒,他是知道梵然的家人,在幾年前莫拉克風災裡,已經全部過世,這種事,他無需再多問什麼,對於梵然今晚睡哪裡,他一樣沒有多問,人家都這樣跑來找他,當然由他負責。

 

這還是阿奔第一次和外人一起吃團圓飯,而且還是跟男人,他和梵然真的認識很多年,從那時在高雄開始,就斷斷續續的有在聯絡,之後阿奔到台東後,也很快就和當時定居在都蘭的梵然取得聯繫。

 

那時梵然有一天沒一天打著零工,不然就在假日,跑到台東幾個衝浪熱點,為衝浪客作畫,他本來速寫就已經很有水準,快速的打完線稿,接著刷上顏料,賦予畫紙靈魂,只是這樣大量的作品,充其量只是在炫技,並沒有起到磨練自己的功用。

 

阿奔也是在那時了解梵然的情況,開始拿錢贊助他,之後當天涯旅店成立後,阿奔也是馬上邀請梵然和他另外一位朋友-高野,來到旅店裡生活,天涯旅店的文藝換宿,對梵然和高野,這樣純粹創作型的畫家來說,完全是為他們量身所打造的。

 

梵然他們兩人,是最早進駐旅店的畫家,當他們從生活壓力當中解脫出來,全力投入到創作後,那時傑作一幅又一幅被創作出來,只是這個狀態,是會疲乏的,也有可能剛好兩人同時進入撞牆期,他們創作的速度,迅速慢了下來。

 

原來貧困、飢餓、沒未來,不安定,有時候才是創造之母,高野的狀況還好一點,一周穩定的產出一到兩張畫作,梵然就完全被吃飽、安逸、無憂無慮所打敗,原本的那種被某種事物追趕的感覺沒了,他也陷入長時間無作品的窘境。

 

明明心裡很想畫,可是到了畫布前,卻怎樣動不了筆,那段時間阿奔不在旅店裡,這些往事,還是梵然自己跟他說的,他說因為這樣,讓他長時間積累起來的作畫自信,在那段時間崩盤。

 

他甚至在那時,染上了常發生在球類職業選手身上的投球失憶(YIPS),套在畫家身上,應該是繪畫失憶,這完全是心理疾病,有些人心理素質較強壯,一輩子都不會遇到,卻有些人會頻繁發病,最後只能靠自己克服。

 

梵然他忘了自已是怎麼學畫畫,連最基本的線條,都退步到不如初學者,他為了繼續待在旅店,開始臨摹前輩所留下的畫冊,因為他各方面都退化,也使得他那些臨摹的畫作,成了對前輩們的技術全盤承襲,一點自己的味道也沒有。

 

他和高野之間的間隙,也是在那時發生,高野這個人,出社會便投身房仲業,憑藉著自己的努力,短短幾年間,已經擠身百萬經紀人,他家庭幸福美滿,應該早已跨入人生勝利組之列,可是他對自己的生活,永遠有一種不滿,那種不滿他怎樣也說不清楚。

 

直到某次親子旅遊,來到港都高雄,高野在飯店裡的附設畫廊,看到梵然的畫,長久以來,內心的那個聲音,成了有形的吶喊,「我想學畫畫,我想當畫家」這樣的想法,充滿了高野的內心。

 

因為他有家庭的羈絆在,高野並沒有像梵然那樣,直接開始畫,他先是去報了許多畫畫課程,只有在下班後,將畫畫視為興趣看待,就這樣畫著,之後也學了好幾年,他僅僅畫得比一般初學者好而已。

 

他聽說梵然又有個人畫展,私自跑到高雄去看展,在畫展上高野驚訝的發現到,梵然一直都在求進步,那種進步,是自己那種半吊子的愛好畫畫,怎樣都趕不上的,高野不想就這樣,他想要越畫越好,就這樣他完全不顧妻子和子女的感受,直接從房仲業離職,將自己投入到繪畫裡。

 

梵然等於是帶高野進入繪畫世界的人,看著自己長時間追趕的目標,一夕之間退化到初學者還不如,甚至對前輩們的畫,照單全收的模仿,這樣的行為,明明是過去的梵然最不齒的,可是他如今卻一直反覆在做。

 

高野怎樣也看不下去,爭吵開始出現在兩人之間,高野指責梵然墮落,梵然則反駁說高野不了解他的痛苦,原本兩人有濃厚的革命情感,卻開始為了大小事爭吵起來,到最後甚至大打出手,惹的一眾房客出面制止。

 

阿奔是在兩人爭執最激烈的時候,才回到旅店開始打圓場,可是這個圓場,並未留下好的結果,高野烙下「有梵然在,就沒有他」的狠話,直接離開了旅店,之後只聽說他頻繁往返在綠島和蘭嶼之間。

 

至於梵然這個人的YIPS,卻在之後遇到莫亞妮,透過來自她無條件的愛,最後不藥而癒,更開始向自己畫畫的巔峰前進,莫亞妮這件事,是阿奔最無法認可梵然的。

 

阿奔因為徐姐那邊過來的壓力,是很想拆散梵莫兩人,因為梵然再過幾年,都是要奔四的大叔,可是莫亞妮大學才畢業不久,人都還沒出社會,便將自己投到梵然這樣燃燒不停的火爐裡。

 

可是不管是徐姐的曉以大義,還是阿奔對梵然的再三叮囑,他們兩人依舊黏在一起,梵然有說並不是他的問題,是莫亞妮自己倒貼上來的,到最後徐姐也看出這點,所以暫時收手不管。

 

說到莫亞妮,阿奔開口問梵然:「亞妮還好嗎?你是陪她來台北的吧,過幾天帶她過來找我啊!」這個問題一出,反倒讓梵然將在那裡,阿奔所不知道的是,梵然為了追求突破,在池上畫畫的時候,對莫亞妮說了很過分的話,他們這兩個月來,已經形同陌路。

 

過了一會,梵然才小心的說著:「亞妮回自己家裡,她要和家人吃團圓飯,我不方便打擾,只好選擇來找阿奔你。」那時他們已經吃完了晚飯,配著酒菜喝著酒,聽梵然說他自己的往事。

 

有些話,連阿奔也是第一次聽到,照梵然的說法,他認為自己在繪畫上,一點天賦才能都沒有,阿奔是知道梵然學畫經歷的人,當然不同意他的說法,只是經過梵然解釋後,阿奔也更能捕捉到梵然的意思。

 

梵然原意是,當他明白自己是沒有天賦才能,他並沒有因此氣餒,他把身子放低,更不曾出現恃才傲物的姿態,只要為了能增進的畫技,他什麼都願意去學,什麼事情都想去嘗試。

 

他特別感覺到,正因為自己沒有天賦才能,這樣他才有辦法將自己完全打開,去接納中外古今關於繪畫的一切,梵然更對阿奔分享,自己體內的器量,也會隨著學習和鍛鍊,緩慢的成長。

 

梵然自己評估,最初開始學畫時,那器量大概只有馬克杯的大小,可是一次又一次,將自己倒空,空了之後再次充滿,反覆幾次,他發現那器量是會有所成長的,之後陸續擴大,從碗公、鍋子、臉盆、洗手台,到現在大約有浴缸的大小。

 

對於這個說法,阿奔還是第一次聽到,他感到很新鮮,兩人聊了整個晚上,阿奔看時間差不多,才開口問梵然,拿這麼多作品來找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麼?

 

梵然畏縮的猶豫著,思考該如何開這個口,阿奔耐心的等待著,只聽到梵然換上平和的口氣說:「我...其實有個計劃,想搬到南田存去,我內心一直很嚮往著那哩,感覺到了那裡之後,自己也許還能更加突破,只是要常住在那裡,並沒有那麼簡單,所以...我想和阿奔你借錢。」

 

「借錢啊!」阿奔看著誠懇卻又擔心失敗的梵然,這好像是認識到現在,梵然第一次和他開口,他問說:「你需要多少?」

 

「十萬」梵然很確定的這樣說著,阿奔聽到後,卻問說:「十萬夠嗎?南田那邊我記得什麼都沒有,就算是到達仁鄉市區裡,也只有幾家便利商店而已,等於你什麼東西,搞不好都要從台東市區買下去,你是打算一個人去嗎,還是莫亞妮會要跟你去?」

 

梵然像是沒想到這件事,解釋說:「這...我還沒有跟她提這個想法。」阿奔搖搖頭說:「你阿,不能再這樣,照亞妮那個性格,她才不管海角天涯,都會想要陪你去,你做任何事,都要考慮到她的感受。」梵然被阿奔的畫,說的一時說不上話來。

 

阿奔又接著問說:「你這件事,應該也沒跟徐姐提吧?」說到徐姐時,梵然拚了命搖頭,阿奔看到對方這樣,無奈的說:「你這樣會害我被徐姐罵啊!旅店裡所有的女房客,都是她關心的對象,尤其亞妮是剛大學畢業的小女孩,她如果知道是我贊助你去南田村,而你又帶著莫亞妮,我都能想像徐姐會有多生氣了。」梵然還是說不出話,估計是在煩惱借錢的事,會因此告吹。

 

沒想到阿奔,話鋒一轉,鼓勵起梵然,他說:「我想去南田村,你應該已經思考很久了,對你來說,這事很重要的決定,你就放心開始實行計畫吧,至於錢的部分,我個人願意贊助你和亞妮, 一百萬,希望你們兩個人,可別讓我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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