謙卑學習班

 

他就是那個我們花錢買票聽他嚷嚷的人。這麼個傢伙往台上一站,大家都倍感親切,因而鴉雀無聲。此人說道:我的課只講一句話,講完了整個學習班就結束……雖然只是一句話,大家記住了,就會終生受用不盡,以後永不會狂傲——聽好了:You are an asshole!同時,他還把這話寫在了黑板上,然後一摔粉筆,揚長而去。這話只能用北京俗話來翻譯:你是個傻×

 

中國常有人不惜代價,冒了被踩死的危險。擠進體育館一類的地方,去見見大名人,在裡面涕淚直流,出來後又覺得上當。這道理是這樣的:用不著花很多錢,受很多罪,跑好遠的路,洗耳恭聽別人說你是傻×。自己知道就夠了。

 

荷蘭牧場與父老鄉親

 

實際上,這些運河、風車、牧場,都是十七世紀時荷蘭人的作品。我從十七歲就下鄉插隊,南方北方都插過,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土地。

 

從任何意義上說,送糞這種工作決不比從低窪地裡提水更有價值。這種活計本該交給風能去幹,犯不著動用寶貴的人體生物能。我總以為,假如我老家住了些十七世紀的荷蘭人,肯定遍山都是纜車、索道——他們就是那樣的人:工程師、經濟學家、能工巧匠。至於我老家的鄉親,全是些勤勞樸實、缺少心計的人。前一種人的生活比較舒服,這是不容爭辯的。

 

身體在受罪,思想也更壞了,變得更陰險,更奸詐……當年我在老家插隊時,共有兩種選擇:一種樸實的想法是在村裡苦挨下去,將來成為一位可敬的父老鄉親;一種狡猾的想法就是從村裡混出去,自己不當父老鄉親,反過來歌頌父老鄉親。這種歌頌雖然動聽,但多少有點虛偽……站在荷蘭牧場面前,我發現還有第三種選擇。對於個人來說,這種選擇不存在,但對於一個民族來說,它不僅存在,而且還是正途。

 

生命科學與騙術

 

科學是個不斷學習的過程。但是,這種體會過於深奧,對大多數中國人不適用。在大多數中國人看來,科學有移山倒海的威力,是某種叫做「科學家」的人發明出的、我們所不懂的古怪門道。基於這種理解,中國人很容易相信一切古怪門道都是科學,其中就包括了可以呼風喚雨的氣功和讓藥片穿過塑料瓶的特異功能。我當然要說,這些都不是科學。

 

數學家證明了什麼,總要把自己的證明寫給人看;物理學家做出了什麼,也要寫出實驗條件和過程。總而言之,科學家聲稱自己發明、發現了什麼,都要主動接受別人的審查。

 

中國人在科學面前,很容易失去平常心。科學本身太過深奧,這是原因之一。民族主義是另一個原因。眾所周知,現代科學發祥於外國,中國人搞科學,是按洋人發明的規則去比賽規定動作。很多人急於發明新東西,為民族爭光。在急迫的心情下,就大膽創新,打破常規,創造奇跡。

 

從表面上看,科學只認理不認人,彷彿它是個開放的領域,誰都能來弄一把,但在實際上,它又是最困難的事業,不是誰都能懂,所以它又最為封閉。從表面上看,科學不斷創造奇跡,好像很是神奇,但在實際上,它絕無分毫的神奇之處

 

我看老三屆

 

人生在什麼國度,趕上什麼樣的年月,都不由自己來決定。所以這件事說到底,還是造化弄人。

 

上山下鄉是件大壞事,對我們全體老三屆來說,它還是一場飛來的橫禍。當然,有個別人可能會從橫禍中得益,舉例來說,這種特殊的經歷可能會有益於寫作,但整個事件的性質卻不可因此混淆。

 

對殘疾人的最大尊重,就是不把他當殘疾人。

 

羅素先生曾說,真正的倫理原則把人人同等看待。我以為這個原則是說,當語及他人時,首先該把他當個尋常人,然後再論他的善惡是非。這不是尊重他,而是尊重「那人」,從最深的意義上說,更是尊重自己——所有的人畢竟屬同一物種。人的成就、過失、美德和陋習,都不該用他的特殊來解釋。

 

 

我的師承

 

現代文學的其他知識,可以很容易地學到。但假如沒有像查良錚先生和王道乾先生這樣的人,最好的中國文學語言就無處去學。

 

文字是用來讀,用來聽,不是用來看的——要看不如去看小人書。不懂這一點,就只能寫出充滿噪聲的文字垃圾。思想、語言、文字,是一體的,假如念起來亂糟糟,意思也不會好

 

我覺得我們國家的文學次序是徹底顛倒了的:末流的作品有一流的名聲,一流的作品卻默默無聞。最讓人痛心的是,最好的作品並沒有寫出來。這些作品理應由查良錚先生、王道乾先生在壯年時寫出來的,現在成了巴比倫的空中花園了……以他們二位年輕時的抱負,晚年的餘暉,在中年時如有現在的環境,寫不出好作品是不可能的。可惜良錚先生、道乾先生都不在了……

 

但是最好的,還是詩人們的譯筆;是他們發現了現代漢語的韻律。沒有這種韻律,就不會有文學。最重要的是:在中國,已經有了一種純正完美的現代文學語言,剩下的事只是學習,這已經是很容易的事了。我們不需要用難聽的方言,也不必用艱澀、缺少表現力的文言來寫作。作家們為什麼現在還愛用劣等的文字來寫作,非我所能知道。

 

小說正向詩的方向改變著自己。米蘭·昆德拉說,小說應該像音樂。有位意大利朋友告訴我說,卡爾維諾的小說讀起來極為悅耳,像一串清脆的珠子灑落於地。

 

我能夠聽到小說的韻律。這要歸功於詩人留下的遺產。

 

假如中國現代文學尚有可取之處,它的根源就在那些已故的翻譯家身上。我們年輕時都知道,想要讀好文字就要去讀譯著,因為最好的作者在搞翻譯。這是我們的不傳之秘。隨著道乾先生逝世,我已不知哪位在世的作者能寫如此好的文字,但是他們的書還在,可以成為學習文學的範本。

 

蓋茨的緊身衣

 

真正的小說家不會喜歡把小說寫得像電影。我記得米蘭·昆德拉說過,小說和音樂是同質的東西。我討厭這個說法,因為好像這世界上沒有了音樂,就說不出小說該像什麼了;但也不能不承認,這種說法有些道理。小說該寫人內在的感覺,這是沒有疑問的。但僅此還不夠,還要使這些感覺組成韻律。音樂有種連貫的、使人神往的東西,小說也該有。既然難以言狀,就叫它韻律好了。

 

1984》這樣的書對我有幫助,是幫我解決人生中的一些疑惑,而《情人》解決的是有關小說自身的疑惑。這本書的絕頂美好之處在於,它寫出一種人生的韻律。書中的性愛和生活中別的事件,都按一種韻律來組織,使我完全滿意了。

 

現代小說有這樣的傑作,人若不肯看小說,那是人的錯,不是小說的錯。

 

關於格調

 

正如我們現在說,有些事格調高,有些事格調低。假如我們重視格調高的東西,輕視格調低的東西,自己的格調就能提升。

 

就愛情電影而言,顯然有兩種表達方式,一種格調高雅,但是晦澀難解。另一種較為直接,但是格調低下。

 

我反對把一切統一到格調上,這是因為它會把整個生活變成一種得分遊戲。一個得分遊戲不管多麼引人入勝,總不能包容全部生活,包容藝術,何況它根本就沒什麼意思。假如我要寫什麼。我就根本不管它格調不格調;正如談戀愛時我決不從愛祖國談起。

 

要使一個社會中一流的作者去寫色情文學,必須有極嚴酷的社會環境和最不正常的性心理。在這種情況下,色情文學是對假正經的反擊。

 

正常的性心理是把性當作生活中一件重要的事,但不是全部。不正常則要麼不承認有這麼回事,要麼除此什麼都不想。

 

關於幽閉型小說

 

張愛玲的小說有種不同凡響之處,在於她對女人的生活理解得很深刻。中國有種老女人,面對著年輕的女人,只要後者不是她自己生的,就要想方設法給她罪受:讓她幹這幹那,一刻也不能得閒,幹完了又說她幹得不好;從早嘮叨到晚,說些尖酸刻薄的話——捕風捉影,指桑罵槐。

 

這種故事發生的場景,總是一個封閉的地方,人們在那裡浪費著生命;這種故事也就帶點幽囚恐怖症的意味。

 

假如一個社會長時間不進步,生活不發展,也沒有什麼新思想出現,對知識分子來說,就是一種噩夢。這種噩夢會在文學上表現出來。這正是中國文學的一個傳統。這是因為,中國人相信天不變道亦不變,在生活中感到煩躁時,就帶有最深刻的虛無感。

 

所謂幽閉類型的小說,有這麼個特徵:那就是把囚籠和噩夢當作一切來寫。或者當媳婦,被人煩;或者當婆婆,去煩人;或者自怨自艾;或者顧影自憐;總之,是在不幸之中品來品去。

 

人生唯一的不幸就是自己的無能。得出這樣的結論,要努力去做事,拚命地想問題,這才是自己的救星。

 

可以寫《愛麗絲漫遊奇境記》這樣的作品,或者,像卡爾維諾《我們的祖先》那樣的小說。文學事業可以像科學事業那樣,成為無邊界的領域,人在其中可以投入澎湃的想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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