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他們夜宿淺水灣,雖說北海岸是白沙灣較有名,可是實際上白沙灣當地,開發相當緩慢,大馬路兩旁只有在靠海那一側,有較多的建築物,而且只是一般的民房和店家,較熱鬧的反而是淺水灣,因為此地有大型的渡假山莊,才吸引更多店家聚集,進而開始有民宿業者,選擇此地進駐。

 

梵然畫了一整天畫,並未露出疲憊的神情,進入民宿房間之後,整理著自己的畫具,將它們沖洗乾淨,並且將顏料排列整齊,為明天使用做準備,阿奔則是瀏覽著梵然今天所畫的成品。

 

紅毛城之後,接近傍晚時,阿奔還帶著梵然來到漁人碼頭,讓他欣賞北海岸夕陽的風光,梵然把握難得的機會,對著夕陽拼命畫著,有幾張線稿,最後則是以油畫作結。

 

兩人對著話聊了起來。

阿奔問向梵然說:「淡水,你以前來過嗎?」

「沒有。」

「也對,畢竟離你那麼遠,覺得這裡的風景,和高雄比如何呢?」

「淡水的船好小。」

 

聽到梵然這樣的答案,阿奔爆笑了出來,過去他也曾到過西子灣、旗津等高雄旅遊景點,看過那裏的落日,因為高雄港是國際商港,時常會有大船入港,那些貨櫃船,一艘比一艘還要大。

 

 

「可是這裡,太陽下山的那一瞬,夕陽染紅大海的景色,並不輸給高雄。」

「對說,我發現你今天的畫裡,紅色顏料用了很多,以往你不會這樣塗這麼多,是最近心境上有什麼改變嗎?」

梵然思考一會,說道:「算是新的嘗試吧,大家對於火焰、燃燒,都會有既定的印象,可是我並不想照原有的規則走,想是是將那幾種顏料,用在不同的地方,然後找出其他方式,表現燃燒的感覺。」

 

「說真的,我也看了你的畫很多年,你還真喜歡追求燃燒呢,是以前發生過什麼,讓你在畫畫上會有這樣的追求?」這原本只是阿奔隨口一問,可是梵然接下來所說的,故事裡所潛藏的悲傷和無奈,卻使阿奔無法負荷。

 

梵然聽到阿奔的問題,這樣說著:「我以前沒說過嗎?好吧,可能很少對其他人說過,我是在高雄小林村出生的,說到小林村,阿奔你所聯想到的,我多少能猜到,就是那個在莫拉克颱風時,整個村莊因為土石流,而遭受滅村之災,是,我就是那個小林村的倖存者。

 

我誕生在一個基督教的家庭,爸媽都是虔誠的基督徒,我是老大,下面還有妹妹和弟弟,很早就開始讀聖經,國中畢業後,選擇受洗,每週固定會參加教會活動,在教會認識了許多朋友,就是在如此環境中成長,那時我以為會一輩子,這樣過下去。

 

大學我學業只能算普通,那時學的是機械,暑假還會去機車行打工,夢想是在家鄉開一間機車行,服務所有認識的鄉親,那時我有一位從國中開始,長久交往的女朋友,她是我的初戀。

 

我們說好了等我當完兵,就要結婚,我們兩顆心,嚮往著同一件事,我大學畢業證書還沒拿到,有去申請提前入伍,等於還沒畢業便接到兵單,很認命的去還欠國家的一年。

 

新訓很快結束,下部隊的地方是鳳山的營區,看氣象報告,有一個名為『莫拉克』的颱風,直撲台灣而來,我和家人通電話,要他們注意防颱,和女友則是在電話中,訴說想念之情,那時我完全不認為颱風,會有多嚴重。

 

在部隊裡,已經聽說颱風過後,要待命救災,在營區經歷颱風,實際上只是風大而已,因為下雨也不用到戶外操課,留在室內進行裝備保養,只是當新聞報導,說颱風夾帶豐沛的雨勢,在山區降下破紀錄的雨量,有多處地方出現土石流,最初還不知道是那些地方。

 

可是隨著新聞不斷更新,有一個地方被我注意到,報導說高雄小林村出現大規模的走山,部分居住區遭到掩埋,那一刻是我人生第一次,陷入無意識的昏迷。

 

醒來時,人已經在救護室,連上的長官,都有來關心,他們一聽到我是來字小林村的,都對我送上深深的安慰,要我不要想太多,等候其他消息;那時我才明白,當人面對無法消化的傷痛時,怎樣都哭出不來,連上的弟兄知道我的事,他們盡可能不在我面前,討論有關颱風的事。

 

新聞只有說小林村慘遭滅村,卻沒有說是幾鄰,我多少還抱有一點希望,也沒報導救援行動,那段時間,我開始和人群保持距離,獨自對上帝、對主耶穌祈禱,希望家人能夠沒事,我們一家都是很虔誠的基督徒,相信一定能受到庇佑。

 

颱風走之後,國軍開始投入救災,救災視同作戰,連上也開始整裝待命,我也跟著大家行動,有天輔導長找我,他開頭便對我說:『梵然,營部傳來指示,我們連將被派往甲仙小林村,幫助鄉親整理家園,你因為身分特殊,可以自由選擇要隨部隊前往,還是在駐地留守?』我一向是勇往直前的人,便開口說:『我想回家鄉救災。』

 

那時的我並不知道,這樣的決定,從此改變了我的人生,以及我之後的信仰,我們部隊是從鳳山直接轉移到甲仙,原本我內心還心存僥倖,認為被掩蓋的不是我家那一帶,可是當人抵達現場後,才驚覺遭受土石流衝擊的,正是我家和女友所住的那幾個鄰。」

 

梵然說到這停了下來,眼神恍惚,似哭似笑看著眼前的空氣,阿奔聽到他的過去,呼的一聲喘了口氣,他無法想像,當知曉自己的親人和愛人,一夜之間全部離開自己,自己在人世間成了一個孤單的人,那內心會有多大的壓力,又會有多深沉的寂寞。

 

兩人之間無言的狀態,持續了幾分鐘,才又聽到梵然平靜接著說:「我大部分的同性親戚,我的家人,還有我的愛人,都死於土石流,我的家,以及所有我珍惜的一切,都在那場颱風中,被全部奪走,眼看見那茫茫的土石的場景,我又暈倒了一次。

 

半睡半醒之間,我看到所有的家人,都來向我道別,最後是我的愛人,我們靜靜的坐下來,說了好多好多,關於未來的夢想,可是我們聊到最後,她卻要起身準備離開。

 

我當然不願意放她走,只見她深情地看著我,對我說:『然,沒有我在身邊陪著你,你也要顧好自己,好好的活下去。』說完她頭也不回的,走向我的家人,她們從我面前消失,我嘴裡還喊著『等等我...等等。』人醒了過來,才發現剛才的一切都只是夢。

 

到這時我才明白,愛我和我愛的那些人,永遠離開我,在臨時的救護所,哭得不成人樣,過去的我,總是一路順遂,沒有想過自己原來這麼會哭,而眼淚更是怎樣都止不住,連長將我的情況向營部回報,營部馬上批准放我一個月的喪假,可是除了待在部隊裡,我又能去哪裡?我都家被埋在沉重的土石之下。

 

我的便服都留在駐地,因此連長任由我自由活動,不用跟著部隊行動,部隊駐紮在,未受災難的小林村8鄰,只過幾天,我接到區公所的電話,他們確認我的身份後,通知我家人罹難的消息,問我人在哪裡?我回說隨軍駐紮在小林村,他們馬上派人來部隊接我。

 

高雄市政府將舉辦大型的聯合公祭,甲仙區公所的人,直接和連長說要借調我,連上因為我本來就在喪假,很自然地放人,因為我沒有便服,還需要公所的人,幫我想辦法買來是和我的衣服,就這樣我揹著自己的行李,來到罹難者家屬的臨時安置飯店。

 

在莫拉克颱風,被掩蓋的是小林村918鄰,我們家在13鄰,據市政府的宣布,小林村將不進行開挖,所有罹難者就地埋葬,未來將選定一個地方,建立罹難者紀念碑,作為本次災難的墓園。

 

接下來就是漫長的招魂儀式,我許多親戚,都是一家人,同時罹難,最後變成由我代表,因此光是招魂,我就進行了五六次,女友那邊還有哥哥在外地工作,他有趕回來參加,看著他,我想到我們是同病相憐,因為他也是一夜之間,失去了原生家庭的親人,更從他的臉上,看到了人經歷重大傷痛時,那強忍悲哀,提起精神的樣子。

 

公祭的那幾天,我們雖然很靠近,卻沒有很多的交談,我和他是因為女友認識的,可能怕一開口,會無意間提到對方的痛處,才會刻意不去接觸,市政府的人,要了我的銀行帳戶,說之後會有慰問金,至於慰問金會有多少,還要等之後討論。

 

對於錢我一點都不在意,因為我知道給再多的錢,那些親人和愛人,都不可能再回來,那時在守喪的期間,發現了兩個網路時代,才會遇到的現象,在社群網站,那些親人,他們人明明已經去世,可是還能在好友名單裡,看到他們的名字,點過去便能看到他們的照片,就好像他們還活著一般。

 

還有就是通訊軟體,家人的群組,和女友的對方,原本在颱風來之前,還很熱絡的在聊天,可是現在群組裡只剩下我,他們永遠不會再有所回應,當我知道這個道理後,便開始不去點開這兩個軟體。

 

幾天下來,女友他哥意外的主動走過來,和我聊天「梵然,你還好吧?」我才一開口「我...」原本以為自己心情,已經調適的很好,才發現光是回應他的問題,又讓我冒出哭腔,一口氣反沖上來,我克制不了自己的情緒,對他哭訴說:『哥...她就這樣走了,我好想她,不知道自己要花多少時間,才能走出來...』我和哥哥相擁,互相為對方打氣加油。

 

之後公祭結束,我因為沒地方居住,由區公所出面,幫我安排住在甲仙市區裡。」梵然再次停了下來,阿奔推算了時間,還沒到他們兩人相遇的時間,也沒聽到梵然說他為何會開始畫畫,難不成之後還有事情會發生?

 

阿奔開口問說:「梵然,你剛才說到你的家人,因為八八風災,全數罹難,所以經歷這件事後,你才開始學畫畫的嗎?」

 

梵然搖搖頭「不是,還沒到,畫畫是之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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