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努力，越幸運

爸爸，失蹤半年了。

我後來有把爸爸失蹤前，在公園看到的畫面，分享給媽媽聽，她聽了之後，反而沒有像我所預期那樣反應很劇烈，只是淡淡地說她知道了，媽她還是照往常的去帶瑜珈課程，我聽說因為房貸很早還完，加上爸爸把錢全留給我們，家裡的經濟壓力沒有很大。

可是，我還是能感覺到，媽媽情緒深受影響，我還沒問她簽字同意離婚了沒，反而是爸爸那邊的親人來過好幾次，爺爺奶奶私下和媽媽聊天，至於聊什麼，我沒機會偷聽，兩位阿姨拖著我上大賣場逛街去。

兩位阿姨在爸爸還在的時候，已經對我很好，現在因為爸爸消失的關係，有點像是要補償我，爸爸是在我國中畢業時離家出走，之後我考上了公立高中，進到學校後，因為對文學產生興趣，自願擔任國文小老師。

阿姨們帶著我在大賣場逛街，她買了好多東西給我，有衣服和鞋子那些，最後我們來到連鎖書店前，她們問我要不要進去逛，有什麼想要的書，同樣可以買給我，我搖搖頭，拒絕了她們的好意，說家裡還有好多書沒有看完。

爸爸失蹤後，對我最大的影響，就是我多了看不完的書本，可以隨我喜好挑選，媽媽先是對書房，做了好幾天徹底的調查後，書房的大門完全敞開，不再像之前鎖著，我國中時就愛書，高中閱讀的興趣，依然維持著。

放假在家的時間，我等於一本書接著一本，如此貪婪的看著爸爸書房裡的書，有些書中，會遇到爸爸，在字裡行間寫下自己的感觸，看到這些，我馬上拿出筆記本，把他記下來，想透過讀這些，進一步多了解爸爸。

我對媽媽說，我感覺爸爸在我的人生，存在感很薄弱，卻被媽媽反駁，她說從幼稚園到國小，都是爸爸在接送，下課也是他在盯我寫作業，我聽之後才發現，原來記憶是會騙人的，我因為之後爸爸，都把自己關在房裡，那印象太過強烈，才導致意識回過頭去塗改了回憶。

上高中，我還是會把握課餘時間，在爸爸的書房裡找書，爸爸的書房，佈置很單一，房間呈現長方形，進門後從左右，延伸到窗邊，全部都是落地式的書櫃，書櫃直接頂著天花板，房間裡還備有墊腳椅，方便拿到放在高處的書。

讀著這些書時，我常會思考，為何爸爸會買了這麼多書？他的工作，雖說是文藝版總編，可是正常對文學和藝術相關，有興趣就夠了，怎麼還會買那麼多科普、哲學、史地的書，爸爸他的興趣到底是什麼？為什麼要看這麼多書？面對這些他所收藏的書本，我感到相當疑惑。

媽媽知道我愛看書，對於我頻繁出現在爸爸的書房裡，也沒有多管我，我因為對爸爸的好奇心，連帶的看書的速度，逐漸加快中，可是我在書裡，遇到那些爸爸的感想，都太破碎，太簡短了，收集再多，始終拼湊不出完整爸爸的樣子。

我想要多了解爸爸，你們可能會問我想不想他？當然會想啊！雖然我還沒有經歷過親人的離世，所以我無法體會死亡，可是爸爸他人還活著，只是他拋下這些愛他的一切，頭也不回的到另一個他所不熟悉的地方生活，想他的同時，更多的是對他的所做所為感到困惑。

爸爸到底怎麼了？他明明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媽媽和他的關係是那麼和諧，至少在我有記憶以來，沒有看過他們大吵過，看了這麼多本他的書，我還是不懂為何，爸爸要把自己鎖在書房裡，我對爸爸有好多疑問，媽媽那邊可能會有我想知道的答案。

我和媽媽現在的相處，其實也因為爸爸的消失，而有所改變，我們同樣具有被拋棄的身份，彼此對這件事，都有很多得不到解答的疑問，也深受爸爸不告而別的影響，我是開始認真看書，媽媽則是將課程排滿，我和她像是刻意不讓自己閒下來，深怕一閒下來，會開始胡思亂想。

媽媽這時候，應該很需要我的陪伴，可是她每天都把自己操成那樣，像欠債的還款人般，我上學時，她都會把零用錢放在桌上，而晚上我都準備要上床睡覺時，她才外面回來，一直以來我以為維繫這個家的是媽媽，結果我錯了，爸爸才是那位能夠牽動我們的人。

我看媽媽那樣，很是心疼，總感覺再這樣下去是不行的，選定了一天，等她下班後，都洗完澡後，才悄悄的來到她面前，媽先是被我的出現嚇到，沒過多久反應過來

「小美，還沒睡？」

我猶豫了一下，才說出那句話：「媽，我想找妳聊，關於爸爸的事。」

有些人他在你身邊時，反而不會感到他的存在，對他也不會感到好奇，可是當她從你身邊永久的離去，你反而會想要去多了解他，更何況是自己的爸爸。

媽想了一下，示意我坐下，問說：「你想要知道什麼？」

聽媽媽這樣問，我馬上將整理好的，關於爸爸的疑問，全部倒出來問她，從爸爸為何會不告而別？他人到底跑去哪裡？他將自己鎖在書房裡是在做什麼？他工作上用不到，為何會買那麼多書來看？你們為什麼會結婚？你們又是如何認識的？

這些問題，以前因為爸爸怪異的行為，注意力都在他身上，並沒有想要知道，可是這段時間，讀著他所擁有的那些書，在書裡那些感想，都透露著他對婚姻的無奈，以及對自己無法追夢的感慨，最常讀到的是爸爸，面對自己文筆的退化，所興起的深深的憂傷。

我有讀過爸爸的文章，可是我以為那只是他的工作，並不知道他下班還有在寫作，為何他會那樣傷感，我真的很好奇，媽媽被我一連串的問題，問的眼睛瞪的老大，她緩了緩，要我耐心聽她說故事，不聽還好，一聽之下，我才驚覺自己是導致爸爸，今天會變成這樣，其中的原因之一。

媽媽很快的說起，她和爸爸的往事，他們是如何認識的，他們是如何走到一起的，而在畢業前，因為我意外降臨，他們是如何決定生下我，然後結婚組織家庭，媽媽雖沒明說，可是我自己聽出言外之意，媽媽還可以繼續當瑜珈老師，可是爸爸，卻為了我放棄他的文學夢。

爸爸，買那麼多書來讀，是他體會到自己不足，想要不斷充實自己，媽媽還說，她把自己鎖在房裡，是一直在努力寫作，想要喚回自己丟失的文筆，聽媽媽的意思，爸爸以前的文筆，隨著年齡在退化，到開始關進書房前，已經退化到勉強應付工作而已。

媽媽提起之前爺爺奶奶來找她的事情，他們心有愧歉，總覺得沒把兒子教好，因此負責去找人，最後在徵信社的幫助，人在島嶼的東南，緊臨太平洋的城市，他們第一眼看到自己兒子嚇了一跳，他不過離開半年，人反而變年輕，重回到大學時的樣貌，問他為何要離家出走，他說有一件一定要去做的事，還說剩下的去問樂軒，她都知道，就這樣爺爺奶奶並沒有把爸爸帶回來，反而帶著滿肚的疑問，回來找媽媽，想問個明白。

「關於你爸為何會變成這樣。」媽媽解釋著：「本來我怎樣都想不通，可是從我在書房裡，看到你爸的作品後，逐漸有些想法跑出來，我一直自認為關心他、愛著他，可是你爸內心裡，對學生時代的夢想，不能去嘗試，無法去挑戰，一直感到很懊悔，他多半是想去試一試，就算失敗，但他去嘗試過，可是卡在那樣的狀態，他連去嘗試挑戰的能力都沒有。

媽媽接著說，我是讀到他的作品之後，才明白他非常在意自己的文筆已老，等於他大學時代輕鬆能寫出來，可是出社會這麼多年後，怎樣寫都無法觸碰到同樣的高度，他對現在的自己，感到非常失望，對以前的自己，反而相當懷念，而這時發生了一件事。」媽媽停頓一會兒，問我一個問題。

「小美，你還記得爸爸最要好的朋友，阿特叔叔嗎？」我點點頭，反問說：「當然記得，阿特叔叔聽說得過好多文學獎，文章寫的也很好，他還說下次要教我寫作呢，他怎麼了？」

媽媽像是強忍著淚水，聲音卻不會騙人，帶著哭腔對我說

「阿特過世了，他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

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難以置信的說：「媽妳是說自殺，那樣的阿特叔叔，怎麼會自殺？」媽媽盡可能的平靜的說：「我也是進到妳爸的書房裡，從那張被我收起來的剪報上，才知道原來阿特自殺了，他最後並沒有實現自己的夢想，成為一位作家，我想妳爸正是受到阿特自殺的衝擊，所以才決定不告而別的離去。」

這個消息太勁爆，短時間內我無法消化，阿特叔叔是我們家的常客，從我很小的時候，就對他留有印象，他年紀雖然和爸爸相近，但是外表保持的很好，而且總是很有活力，笑聲也是他們三人中，最開朗最大聲的，他在我生日的時候，還會特別送我一些文具、筆記本，到上國中後，他送我一些知名作家的小說，說起我會對文學感興趣，他也幫推了一把。

阿特叔叔居然會自殺？如果要我說出身邊十位絕對不會自殺的大人，阿特一定會是在名單上，這樣有自己夢想，也願意為夢想付出行動的人，最後怎麼會走到自殺一途，媽媽後來又跟我分享一些事，可是我被阿特叔叔自殺這件事，給攪亂到聽不進去其他事。

那天，我也告訴媽媽不要再這樣虐待自己，爸爸離家又不是世界末日，如果他是因為阿特叔叔，而找到內心真心想做的事，那麼我們應該要恭喜他，然後把我們自己的生活過好，我也不清楚，自己怎麼有辦法說出這樣的話，可能與這段時間大量閱讀有關。

媽媽笑著說我長大了，並且表示會減少帶課數，多在家裡陪我，順便思考之後的人生該怎麼過，聊到最後，媽媽拋出了個問題給我。

「小美，如果妳知道爸爸在哪裡，妳會去找他嗎？」

我思考一會兒，回答說

「會吧！因為我有好多問題想問他，關於阿特叔叔，還有關於他自己的。」

媽媽聽完我的話，嘆了一口氣，佩服的說：「小美，妳真勇敢，媽媽，其實已經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那個人。」最初我並不明白媽媽的意思，是到了很久之後才知道，媽媽到底是在害怕什麼？

如果爸爸是因為外面有女人，而離開我們，媽媽反而更能下定決心斬斷，可是爸爸卻為了別的執念，想要拋下我們，媽媽沒有勇氣能夠贏過那份執念，就是這份執念把我爸爸的心，從這個家裡給勾走。

那份執念又是什麼？等我問了爸爸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