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這樣沒有了爸爸。
不,應該說,我最後看到的那個還會呼吸進食,外表和人很類似的動物,那已經不能被稱做為爸爸,而是某種執著的集合體。
那個人,那個被我稱為爸爸的人,他並不是一下子就從我身邊消失,而是從我出生後,陪伴我到國中畢業的同時,他的存在感就一點一滴的從我身邊流失,直到發生某個特殊事件,突然的,無預警的在我未來的人生當中,做出了無故未到的選擇。
爸爸他全名布克‧隆尼,在我有記憶開始,就是一間地方報社的記者,所謂的地方報紙,指的就是只會在特地區域發布的報紙,報紙所報導的新聞、訊息、廣告、活動,都是很區域性。當然,以看慣網路新聞的人來說,這樣的一份報紙,其實所能獲得的資訊量相當稀少,消費者都會如此做想了,很自然的撰寫出這些新聞的記者,當然會為此感到懷疑,疑惑自己做這份工作,到底有什麼價值?
果不其然,在過往爸媽的聊天過程,我知道這間報社的記者,來來去去,汰換相當頻繁,除了那最高的出錢的人之外,唯一不曾變動的,只有我爸,爸爸他大學畢業之後,就進入這間報社工作,中間經歷了進修完成碩士學歷,執政者和政策也換了好幾次,而他也從一開始被人稱為隆尼隆尼,前後左右隨意使喚的小記者,變成會被後輩尊稱『布總編』的部門主管。
時代和以前不一樣了,一定會有人好奇的問說,我爸是真的很熱愛這份工作嗎?不,一點也不,之後經過我的調查,以及聽爸爸親口承認,我才明白到,這裡面牽扯到了許多身為女生的我所無法了解的,那種男人和男人之間,所立下的一輩子的約定和承諾,有等待、有期待、從希望到最後絕望,而這裡面有某個東西,就是他將我爸爸從我身邊奪走,怎樣都喚不回頭。
如今,我寫下這段文字,是希望大家能夠幫幫我,看怎樣能夠從那個東西手中,將我爸爸救回來,我真的好想我爸爸,可是爸爸,你又去了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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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你在讀什麼,可以借我看看嗎?」
就像是湯姆與老鼠的那隻老鼠一樣,爸爸很快的將自己正在看的書收起來,起身走向我,對我說:「小美,你回來了,是媽媽去載你的嗎?今天有認真上課嗎?」
看到爸爸桌上放著幾張稿紙,上面潦草的寫著一些東西,我閃過爸爸的阻擋,跑向他的書桌,手摸著那些紙的同時,嘴巴接著說:「爸爸,可以讓我看看你在寫什麼嗎?」
只看到那個被人稱為好好先生的爸爸,面露不悅,很迅速的一把搶去我抓在手中的稿紙,稿紙還因此殘留片片的屍體,在我小小的指尖,傳入我耳朵,是爸爸那語帶不耐煩的呼喚聲「媽媽,小美越線了,快來幫幫忙。」
我被爸爸突然這樣的行為,看著手中的小小紙屑,在進入媽媽溫暖的懷抱前,早就已經哭成了淚人娃,邊哭邊被媽媽帶出了爸爸的書房,而關上房門的前一刻,向房內瞥了一眼,看到爸爸又坐回到原位,出神的看著那幾張字體凌亂的稿紙。
我家絕對不是豪宅,扣掉餐廳、廚房、客廳,爸媽的臥室,和我的房間,還有一間房間,是我從小就被教導說不能踏入的禁區,那就是爸爸的書房,所謂的被教導,也只是媽媽在我淚流滿面的時候,和藹的對我說:「小美,爸爸的書房,你不能跑進去喔,因為爸爸在很認真做很偉大的事。」
「爸爸在做怎樣的偉大的事呢?」我的好奇心很快的因為媽媽的這句話,從爸爸的那本書和幾張稿紙轉移到這上面。
「你長大就會知道了。」媽媽用手拍拍我的背來當做安慰。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闖進爸爸的書房,當然爸爸消失後,我又再次進到那間書房,這是後話。我已經記不太起來媽媽之後,用怎樣的話來讓我轉移注意,只是從此記得爸爸的書房,是不能進去的,但是對爸爸書房裡的一切,還是充滿著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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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進到書房之後,那種感覺就像跑到銀河系之外,人還是存在著,但是光照不到,我也找不到他,我慢慢的開始習慣那短暫的消失,當某次媽媽指著報紙,對我說「小美,這是爸爸寫的文章喔。」
那時的我,才剛上國一,對於文學認識還不夠深,缺乏所謂文字間的美感,第一次讀著爸爸所寫的文章,那是在報紙的藝文版當中,最小篇幅的一篇,雖然當時的我讀不懂是在寫什麼,但是我讀著那樣的文字,想從中多認識爸爸,就在爸媽都不知道的情況下,我開始將爸爸的每一篇出現在報紙上的文章,私底下剪貼下來。
爸爸的文筆到底好不好呢?我想應該不錯吧,不然怎麼有辦法登在報紙上,在他還是小記者的時候,就是在負責文藝版了,一直到最後身為總編,唯一能夠在報紙上看到他所寫的文章,也只有在文藝版。
為著能夠多了解爸爸,我養成每天翻文藝版的興趣,一篇報紙給一百個人閱讀,會有一百種讀法,有人喜歡讀社會版,看著政治人物又做了哪些事情;有人喜歡影劇版,讀讀明星的那些八卦小事,我讀文藝版,最初只是想尋找爸爸所寫的文章,到最後也慢慢開始嘗試寫著散文,瞞著爸媽投稿到爸爸所從事的地方報紙文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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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國中的小屁孩,哪有甚麼好寫,只能寫寫身邊發生的趣事,從學校、補習班,在到家裡,只要是我自己認為有趣的,絞盡腦汁寫出一篇小散文,然後就興高采烈的寄到爸爸的地方報社,那時我最期待的就時能夠在報紙上找到自己的文章,然後爸爸能夠走出書房,給予我稱讚和鼓勵。
寫著寫著,我早把學校和補習班,同學間和我自己,所發生所做的任何蠢事,都寫完,對於那個國中生我來說,真的可說是江郎才盡,最後我把腦筋動到爸爸的身上,寫了一篇名為「我的爸爸」的短篇小說,這篇應該是我的第一篇小說。
在小說當中,我把爸爸虛構成保衛地球的英雄,瞞著家人躲在書房裡,實際上書房裡,充滿了世界各地的衛星監視畫面,爸爸透過在電腦鍵盤上,敲打幾個按鍵、輸出幾個指令,那些在畫面當中危害的壞人,都會因為爸爸所下的指令,遭受到部隊的圍剿,那些部隊完全是聽從爸爸的指示,而爸爸早上是一個平平凡凡的上班族,下班後,一進入書房,就變身成為保護地球安全的總司令。
想與爸爸多交流,我的期盼成真了,只是以我意想不到的結果呈現,那是一個很普通的夜晚,在我寄出那篇小說後的一個禮拜,我在我自己的房間翻閱著當天的文藝版,聽到家門被打開的聲音。
接著就聽到爸媽講話的聲音,談話內容很簡短,再來則是爸爸書房關門聲,這樣的模式,在我家就像影片被按上重播按鍵,日復一日的上演著,而今天有些不一樣。
在我自己的房間,我會關上房門,一直以來,會來敲門的只有媽媽,爸爸最多只是在門口輕聲喊著,並不是那種上對下的命令式,而是平輩之間的請求式;印象中,爸爸從來就沒真正走進過我房間,就如同他的書房不讓人家進去,他也不會擅作主張的跑進我的房間。
『扣!扣!扣!』像是由關節碰撞房門所傳出來的聲音,和媽媽那種輕輕的、溫柔的敲門聲布一樣,是很沉重厚實的。未曾聽過的聲音,讓我提起注意力,對門外的那個陌生人問說:「是誰?」。
爸爸那簡潔有力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小美,可以讓我進來嗎?」
「喔」那當下,我還想多說什麼,像是多和爸爸打屁聊天之類的,卻發現我和自己爸爸,是多麼的不熟,以至於我對他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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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取得我的同意後,便開門走進來我的房間。我的爸爸並沒有很帥,但卻是那種站在人群當中,讓人會不自主的多看他幾眼。
他是自身的帶著保護膜,隔絕外在的一切,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看到他的神情,不是那種總是放空的呆瓜,而是無時無刻都在思考,至於都在想些什麼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從來就不曾打開心房,或是給予機會,讓我走進到他的世界,也不會主動來碰觸到我的小小天地。
我會開始注意到爸爸活在自己的世界,是在一次偶遇的情況下,我們家附近有一個小公園,我下課回家都會穿過它,那天是補習下課後,我自己一個人走過公園,周遭的路人,各自專注他們所專注的事物。
下棋的下棋,圍觀的圍觀,散步的散步,伸展身軀的伸展。突然有一個人的樣子,吸引了我的目光,最初我只看到他的背影,步伐很輕,身形有點單薄,但是卻隱隱飽含著能量,可以感覺有種堅強不屈的精神。有些人,看似滿身肌肉,非常強壯剛猛,可是骨子裡懦弱不堪,而眼前這人的給人的感覺,正是完全相反。
他經過下棋和圍觀的人身邊,沒因為棋子間的勝負,而停下腳步,穿過散步和運動的人身邊,那些人默默的為他挪動身體,讓出一條可供通過的縫隙,他就這樣無阻的緩慢的走著。
因為這人所帶來的形象很特別,所以我找了個坐位停下來觀察,希望能夠獲得一些寫作的題材。沒過多久,那個身影又走回來,這次是以正面面對我『那人怎麼那麼像爸爸?』、『那人是爸爸?還是不是?』、『爸爸不會出現在這裡吧?』在我腦中閃過無數想法的瞬間,那人從我眼前飄過,請原諒我使用「飄」這個字來形容人,但真的就有那種感覺,是的,看到他的正面和側面,我更加確定,那個人就是我爸。
只是他,好像就只任由身體留在這清風徐徐的傍晚公園裡,內部掌控這副軀體的靈魂,卻不在現場,他帶著耳機,眼神似看著前方,似又對眼前的一切毫不在意,像我他就完全沒有發現到,剛剛與他擦身而過。
看到這樣的爸爸,我又一次被他的奇異行為所驚嚇到,我可以接受他將自己自鎖在書房裡,不讓我和媽媽進去,我也可以接受他對我所付出的愛,是那麼的令人想不太起來,他在我成長到現在,到底做過了些什麼,可是我無法接受的是,眼前如此怪異形象的那個人,他不是他,但我卻還是原本的我。
除了在書房中,那短暫的消失,走出書房後,爸爸又活了過來,繼續登入在我的人生裡,可是,眼前那個人,他不見了!有一種,人就在眼前,可是實際上卻又不在,看到爸爸這模樣,是我心底的秘密,一直到爸爸消失後,我才把它說給媽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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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爸爸走進我的房間,看他一副很陌生的樣子,他手中拿的是今天報紙的文藝版,他既沒有生氣,也沒有批評我什麼,只是說我的投稿的小說,因為他是關係人,所以讓其他人投票選擇,是否能夠刊登我的小說,最後我成功的過關,他主要想說的就是,我寫的小說真的很有趣,從小說裡具有一定的天份,要繼續寫下去。
這樣的對話,是我和爸爸,第一次因為文學的對話,可是過沒幾個月,當我正式從國中畢業後,爸爸就從我的人生離開,我看不到他的衰老,他也見證我的成長。
爸爸,你到底去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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