簽約前,最後一次來到媽祖田,和一開始相比,文思奔已經沒那麼傷感,這畢竟是父親做的決定,而且他也以自己的方式,來和這塊土地道別,祖父對祖母的感情,也被他保存下來,這樣已經足夠了。
來的時候沒人,他先是爬到頂樓,從下往上環顧,媽祖田這塊土地,所有的佈置,有聽說要接手的人,打算將這裡改建成深山裡的宮廟,想到自己住了十多年的房子,未來會每天響起誦經聲,阿奔嘴角微微上揚。
他又逐層逛下來,在房間和走道裡,試圖撿拾一些過往的回憶,這時聽到車道入口的鐵捲門打開,有人來了,估計是買方的人吧,反正自己還是土地的所有人,想要怎樣參觀,都不算是非法侵入。
阿奔這樣逛到一樓,看到一群人,想必是未來的買家,他也在人群中,看到這段時間,總是很親切招呼自己的工頭,他算是頭一次和買家碰面,也不知道該如何和對方打交道,只能選擇最普通的方式,和對方點點頭示意。
那位工頭看到阿奔後,馬上對身邊的人,介紹阿奔的身分,馬上有長輩伸手過來想和阿奔握手,阿奔雖然開了天涯旅店這麼久,面對過來自台灣各地的房客們,依然無法適應,接受長輩遞送過的善意,只能面露尷尬的伸手回應他們。
聽那群人說,是來做最後確認的,阿奔和對方不熟,也不打算替他們解說什麼,他現在心裡最大的煩惱,還是老家院子裡,那些土裡該種些什麼,現在噴灌設備,都已經配置好,等於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他走向自己的車子時,後方傳來工頭的聲音,他誠懇的說:「少年仔,我看你很珍惜這裡,後山也來爬了兩遍,還特別把土載回家,你真的和你的家人不一樣,要不要多拍幾張照片,留做紀念?」拍照,對阿,阿奔自己完全沒有想到。
不會隨身帶著手機。這樣的轉變,多少和旅店禁用手機的規定有關,之所以阿奔會想要在天涯旅店裡,讓房客們習慣沒有手機的理由太多了,七美事件是其一,他和股東開會時所說是其二,有很多話是他沒說的,都是他開始在台灣流浪時,旅途中的體悟。
這樣智慧型手機的出現,佔去人們太多閒暇時間,明明科技只是輔助,人類才是點燃一切的起點,卻被科技給馴服,而手機則像是那套在脖子上,美好漂亮的項圈。
阿奔在流浪時,在無數的時刻,查覺到手機帶給大家的改變,他打算有所改變,他嘗試著反抗,所以他才會有禁用手機的念頭,一試辦之後,效果真的不錯,收到的回饋也很好,就這樣一直到現在,成為旅店的房客公約。
他從很早的時候,就有擺脫手機的想法,雖然大學時,身邊有三支手機,可是他也是看場合在帶,打工時,就帶著工作那支,約咩的時候,就留給女人的那支,和自己獨處的時候,這兩支都會被他放得遠遠的,只把給家人得那支,擺在身邊。
即使他和父親的關係,在上高中後,已經降到冰點,可是他還是很在乎他們,而哥哥和母親,也常常關心他,他自己也習慣定期會向他們回報,自己的狀況,人在哪裡,做些什麼事。
正是因為在旅店長久養成的習慣,他就算回台北,也不會隨身攜帶手機,習慣成自然,別人有手機,帶了一些景點,或是感動的地方,紛紛會拿手機出來拍,阿奔便不會,他也會像畫家那樣,拿筆記本出來速寫,雖然他畫得並不好,但也曾花時間下過苦功。
是啊!自己前幾次來,完全沒想到,他還會速寫,他感謝工頭的提議,回到車子,翻找著後座和後車廂,好吧,自己沒有帶速寫本出來,看來只能靠手機,他來到副駕,從背包裡找出手機,看到手機他才發現,自己完全忽略他的存在,在老家忙院子的工作,也是靠市話在和人聯絡。
手機還有30%的電量,都忘了是幾天前充的,帶上手機後,他開始對自己曾生活過十幾年的媽祖田,從裡到外由上到下,只要感到有回憶的,全部用手機拍下來,就這樣一直拍到手機沒電,最後自動關機,他才滿意的和買家們道別。
說也奇怪,他在拍照的時候,發現那群人,好像都很尊重工頭,這樣土水、園藝的工頭,不是他們花錢找來的小包嗎?怎麼買家們會這麼尊敬他,這是唯一讓阿奔感到好奇的。
他接近傍晚的時候,回到板橋老家,先是將那已燃燒殆盡,可憐的手機拿去充電,接著到老家的各樓層去巡了一次,老家有四層樓,二樓有個很大的佛堂,和祖先的靈牌,三樓和四樓目前是倉庫,目前他只在一樓活動,光是一樓,便已經超過一百多坪,供他一個人絕對夠用。
平常雖然有保全系統,24小時工作著,但他還是會在每天巡視一次,巡完回來,看手機的電量,也回復到50%,便趕緊打開相簿,逐一瀏覽自己所拍下的回憶,欣賞的同時,困擾他許久的問題,浮現了解答。
他心想,既然我不知道該種什麼,怎麼不去翻翻老照片,看看以前祖父母,他們種什麼植物,對啊!就這樣辦。有點子後馬上行動的個性,使得阿奔瘋狂得在老家翻找著老相簿,他先是找到祖父母的。
他們的相簿,被妥善的收納在隔塵箱裡,也不知道那時整理遺物的時候,是誰如此細心,將他們收藏的這麼好,阿奔回想那時的場景,祖父往生的時候,他才國中,而祖母過世的時候,他因為七夕的關係,很自責很混亂,遺物也沒有幫著整理。
翻看祖父母的相簿,可以很快發現到,祖父生前真的很愛祖母,他們晚年時,身體還健康的時候,展開環遊世界之旅,常常出國,也讓阿奔小時候,每隔一段時間,就有寫著國名的衣服可以穿,看照片裡,他們兩個牽著手,到了無數個國家遊玩,對著鏡頭,即便不再年輕美麗的兩人,臉上還是堆滿著幸福的表情。
阿奔只有在祖父過世時,看過他們兩人的相簿,那時只感覺祖父母,一起去過好多國家,如今再次翻閱,因為自己閱歷的增長,被其中的真情所感動,他心裡吶喊著,自己也好想遇到能夠相互扶持,牽手過一輩子的女性啊!
當他這樣渴望著,心裡浮現一個人的樣子,那人戴著出粗框眼鏡,散發著成熟女性的氣質,笑容滿面的凝視著他,怎麼會是妳?徐姐,我害怕。他趕緊把心中徐姐的身影攪散,接下去看祖父母的相簿。
他發現相簿裡,很少拍到院子的,有也只是遠遠的背景,他逐一挑出那些有拍到的,再從中選出比較看得出,是種那些植物的,只是能夠闖到這關的,只剩下三張照片,也太少了吧?阿奔又反覆翻了幾次相簿,結果還是一樣。
祖父母的相簿沒有,他不願死心,又上樓到倉庫去翻,並沒有找到其他人的相簿,原本板橋老家,就是阿奔父親這一房住的,可能其他人的,都被他們帶到台北去,兩位哥哥那還好處理,開個口應該就有機會,問題是阿奔自己的,放在父母家那邊,可能需要找時間回去一趟,等等,他想起來父母現在所住的社區,仁愛帝寶,如果沒有父母帶,他根本進不去。
想到這裡,他反而心煩起來,想想先將簽約賣地的事情辦好,再請哥哥幫忙,至於父母那裡,再看看吧,煩死了!到了約定簽約的那天,和他們文家長時間配合的地政士和律師,都來到板橋老家和阿奔會合,三個人一起去買方約的地點,準備相關手續。
阿奔到這裡,完全不清楚媽祖田那塊地,價值多少錢,便開口向身邊兩位熟人打聽,這兩位等於是看著阿奔長大的,常來家裡泡茶,討論以地養房的事情,他們聽到阿奔這樣問,都表現出很驚訝,還好地政士為他解答。
他說:「媽祖田的地價漲很慢,你祖父幾百元買的,而且地點不太好,過個山頭就是火葬場,到現在那邊才價值三千多萬,扣掉一些手續費、稅金,最後你們三兄弟能分到三千萬左右。」阿奔在心裡嘀咕著,三千萬,那一個人不就一千萬,這該死的遺產,又一次流到我這裡。
那天簽約,最令阿奔訝異的是,當對方買家到來的時候,買家代表居然是那段時間,都有來和自己打招呼的工頭,一問才知道,他是該宗教法人的董事長,本身就是做土水、園藝工程,而且是白手起家的。
白手起家的人,和那些二代或三代不同的是,他們都會特別節儉,珍惜某些事物,捨不得將能用的東西,隨便的丟掉,通常會用到完全不能用時,才被晚輩們偷偷拿去丟掉,那位工頭分享說,他家族裡,像他這樣的人,老的都逐漸凋零,年輕的更是找不到一個,他常感到很孤獨。
可是當他看阿奔愛護媽祖田的一切,並且還主動開口要將長輩的土,帶回家去保存,之後也不用別人幫忙,一鏟一鏟的自己挖完,他說看著阿奔那樣的背影,是他近十年來最感動的瞬間。
最後他對阿奔保證,一定會像阿奔那樣,愛惜媽祖田那塊地的一切,媽唷,本來只是單純的簽約賣地,拿支票走人的簡單流程,誰知道身為賣家的代表,阿奔因為工頭的幾句話,一個大男人,在那麼多眼睛前,痛哭流涕,久久無法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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