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從祖父過世後,便有一件事情,是第二代的三兄弟一直在做的,而這件事情更是貫穿文思奔的高中、大學生活,那便是以地養房,大部分的家庭,一輩子能擁有一家房子,或是買下一塊土地自己蓋房子,就已經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可是當一個家族擁有數十筆土地,那整個情況又大不同。

 

因為早期台灣並不流行購買地上的使用權,買都是直接購買土地,文家憑著早期擁有巨額的現金,在板橋和土城周邊,購買了大量的土地,從祖父過世後,在祖母的許可下,三兄弟將土地拿去和不同的銀行抵押,貸出更多可供靈活運用的現金,他們將這些現金,投資到那時正在蓬勃開發,台北的大安區和信義區。

 

之後便是以地養房、以房生房,不斷活錢循環之下,他們這一脈的文家,一舉躍升文氏宗親最富有的一房,阿奔對於父輩這樣做,一直很無法諒解,一個家族才幾個人,到底為什麼要買這麼多間房子,在阿奔心中,他們這些晚輩,都沒有遺傳祖父的善良。

 

原本祖母還在的時候,勉強維繫著三房兄弟的聯合,現在祖母倒了,分家產的議題,很快的被搬上檯面討論,那時的房地產的局勢,因為政府添加大量的規則,改變了遊戲規則,已經不是很好操作了,三兄弟討論著把土地做一次劃分,三房開會討論要分哪一塊土地。

 

文家在分家產還算和諧,最後也圓滿落幕,阿奔的父親是長子,分祖產的時候,分到老家這條街的土地,及媽祖田和白沙灣這兩塊土地,台北的房子不算在祖產當中,雖然土地的實價並不如板橋的土地,可是也分到最多的現金作為補償,其他兩房則是去分剩餘的板橋和土城的土地。

 

阿奔的父親,本身是從事銀行業,很早便搬到仁愛路的豪宅居住,而阿奔的兩位哥哥,則都住在信義區,因為早期操作得當,他們在大安和信義區,還有數間房子,都是那種相當高級的社區,市值到現在,隨便一間都是破億的。

 

比起賣地,阿奔的父親更喜歡出租房子,連板橋老家這裡,他將所有的房子整理後,一一出租出去,阿奔上大學時,父親曾問過他,有沒有喜歡那個地點的房子,他可以過戶給他,讓他一個人使用,阿奔在那時拒絕了。

 

他選擇住在板橋老家,大學確定後,便在木柵租房子,阿奔即使不願從家裡拿錢,可是他畢竟市文家的一分子,從國中開始,每一次炒房賺了錢,他的戶頭裡都會生錢,再加上他的母親最疼他,動不動就會私底下匯錢給他,等於他什麼都沒做,戶頭裡的錢,卻不斷增加,當然一想到這些錢,是靠祖父的土地換來的,單純徒增他的哀愁罷了。

 

阿奔和兩位哥哥差了10歲和8歲,等於他是母親相當高齡時所生的,他兩位哥哥,都是那種被保護很好的成功人士,台大之後就是出國留學,都是國外知名大學出來的,回國後大哥進入親戚所開的建設公司,二哥則是建築師,同時開設物業公司,管理自家的房子,以及承接富人社區的管理工作。

 

這個家並不缺錢,缺的是祖父祖母那種珍惜彼此愛,就算母親很疼阿奔,可是他高中沒考好後,讓他不想面對其他家族成員,便窩在板橋老家,祖母還在的時候,便陪著她聊天,到附近的市場和公園去散步,這樣的生活,也持續了好多年,一般只有除夕圍爐的時候,才會回去陪陪母親。

 

在分家產的時候,他明明聽父親說過,不會把媽祖田和白沙灣的土地賣掉,可是怎麼十幾年過去,他們的想法都變了,缺錢週轉?文家哪有可能缺錢,他怎樣都想不通,為何要把這兩塊土地賣掉的理由。

 

距離驗收簽約的時間,還有一段時間,阿奔開著車來到媽祖田的土地,這裡離著名的承天禪寺很近,而阿奔祖父當初選地,是選在遠離大路,相當隱密的地點,沒有熟人帶的話,光靠地圖根本找不太到,只是這些路,阿奔從小走到大,就算某些地標改變了,他還是很輕易的找到,當初祖父所蓋的透天厝。

 

入口的警衛問明身份後,便放行讓他進去,阿奔看著熟悉的環境,心想上次來到這裡,還是在祖母的喪禮,祖母到最後都沒有再回板橋老家,選擇在這裡定居下來,聽看護說前一天祖母人都好好的,深夜只有聽到幾聲咳嗽,早晨來的時候,才發現已經過世了。

 

阿奔將車停在透天後的大空地上,這塊大空地,祖父原本預計要蓋游泳池,那時都已經在整地開挖了,祖父這一過世,計畫全部取消,又把土石填回去,鋪上水泥,變成再普通不過的停車場,現場還剩一點園藝的工作在收尾,看著工人正賣力挖著土,阿奔打算稍後再去看他們在做什麼。

 

他往後山看,在登山步道旁,有一個平坦的大平台,原本在十年前,那邊有圍出一個籃球場,還可以打全場,是祖父留給一眾子孫的愛心,可是如今早看不到什麼圍欄和籃框,阿奔爬到那塊平台所在,才發現地面都打掉,闢成四個小花園,這應該是他不在的這段時間,所重新改建的。

 

正當他站在登山步道,回想過去的往事時,聽到背後傳來,相當宏亮的呼喊聲:「喂,少年仔你是誰,怎麼跑進來的。」一位看似現場工頭的中年男子,這樣指著阿奔詢問著。

 

阿奔並不是很擅長應對長輩,尤其這種帶點怒氣的,那中年男子看阿奔不說話,以為他心虛,邊走邊念著:「這裡面是私人土地,沒什麼事請趕快離開。」說到這裡,已經一副很嚴厲的站在阿奔身邊。

 

阿奔最後也只能把父親的名字報出來,再說是他最小的兒子,是被委託來驗收和簽約的,那工頭一聽,態度馬上軟化,用很和善的口氣對阿奔說:「拍謝拍謝,我之前都沒看過你,都是你大哥和二哥在處理,還沒到驗收的時間,你隨意。」

 

說完又再三抱歉後,便走下步道,回到房子旁,和幾位在看戲的工人聊天,阿奔看到這個樣子,可以想像的到,多半是在談論他是誰,他其實很不想搬出父親的名字,可是他和在場的所有人都不認識,這些做工的人,只會認得出錢的業主,所以也只能這樣做,才是最快的辦法。

 

一個人的原生家庭,就算不想去牽涉,可是出了社會後,才發現原生家庭的背景,始終不斷庇蔭著自己,而且是越有名越有錢的原生家庭,他的影響更是深遠,阿奔在大學畢業後,在台灣各縣市流浪著,更加體會到這點。

 

他看著眼前的登山步道,想想再找時間來爬,便往下走到房子旁,他看向自己所開來的廉價國產車,才感覺剛才工頭有點以車非人,從他父親開始,到兩位哥哥,每個人都是開著百萬名車,是外人一看就知道價格昂貴的,不像他,是啊!想到這裡,阿奔都感到可笑,自己全身上下,根本沒有一處像是個文家人。

 

文家人是怎樣的?他父親是銀行家,兩位叔叔是開發公司和營造公司的大老闆,在大台北周邊,有數個工地在動工,他們住在一個月管理費破十萬的高級社區,出入都是百萬起跳的名車,還有司機專門接送,有錢是有錢,可是那樣的生活,並不是阿奔所想要的。

 

這時他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情,那些忙碌的園藝工人,打算在透天厝旁廣場的草皮上,種下數棵櫻花樹,聽說是想買土地的人,所指定種植的,阿奔在意的不是這些,而是那些挖出來的土石,一堆一堆放在旁邊,很明顯櫻花樹種下去,還會剩下很多。

 

阿奔走到那些土石旁邊,他彷彿在那些土石裡面,發現許多金閃閃的東西,問著一旁休息的工人:「這些土都沒用了?」這時大家都知道他的身份,工人很客氣回說:「沒用了沒用了,你如果想要,可以全部拿去。」

 

就是這句『你如果想要』讓阿奔興起了一個想法,他隨口回說:「那我全部都要。」因為他到現在還算是土地的主人,沒人阻攔的走進透天厝,憑著過往的記憶,找到以前放自家園藝工具的地方,十年了,完全沒有人動過,他翻出了數十個帆布袋,這些都是他以前所買的,找來了十年前自己用過的圓鍬。

 

他帶上所有帆布袋,提著圓鍬,在所有工人的注目下,開始一鏟一鏟挖起土來,身為業者,也許只要開口,人家都會願意幫助他,可是他寧願靠著自己完成這份工作,他宛如聖經當中殉道者一般,在大太陽底下賣力的挖著。

 

阿奔看著這些土石時,他瞬間想通了,也許他無法扭轉長輩賣地的決定,但他可以好好保存這些土石,這些土石裡,參雜著他和祖母一起生活的回憶,以及祖父對祖母那份超越生死的愛情,這些並不是沒用的土,這些正是文家人,長久以來所喪失的魂魄。

 

即使在台東的時候,時常有在運動,也會帶人去衝浪和登山,可是挖土所用到的肌肉,又完全不一樣,再加上是在大太陽底下,阿奔挖到滿身大汗,中間工頭有跑過來問他需不需要找人幫忙,他也是揮了揮手,說自己來就可以。

 

那些工人都吃完飯,準備要去睡午覺的時候,他總算把那一堆堆土石給挖完,一共挖了十五袋,他也忘了自己當初怎麼會買,這麼多帆布袋要做什麼,也許冥冥中是有定數的,那時買來就是要用在現在,他一一把土石,拉進後車廂裡,將它們逐一擺好,才靠在車子旁邊休息。

 

看著這些他心目中祖父祖母的遺產,阿奔感覺到自己真的是幹了一件對的事,沒人珍惜你們沒關係,我一個人來珍惜你們,他們打算把你們賣掉換錢,我會好好利用你們的,他再一次巡了各帆布袋的袋口,避免等下車子在動的時候,土石又會撒出來。

 

阿奔蓋上後車廂,跑去和工頭打招呼,說自己準備要離開了,那工頭盯著褲子沾滿土灰的,臉上還不斷流汗的阿奔,稱讚著說:「少年仔,你跟你老爸和哥哥都不一樣呢,他們來那麼多趟,從來沒有動手拿過什麼,人總是冷冷的,你不一樣呢,不錯喔。」

 

阿奔和工人們道別後,他開車便溜下斜坡離開,在回板橋老家的路上,他再次感到好孤單,為什麼這個家族的人,都沒有人願意珍惜祖父祖母留下來的東西,想著想著眼角處晃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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