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努力，越幸運

六年過去了，爸爸你過好嗎？

高中三年，我都自願擔任國文小老師，所參加的社團，也是校刊社和文藝社之類的，課業一直保持在校排前列，課餘時間，我的閱讀習慣從未斷過，也嘗試自己創作，可能爸爸的那些書本所打下的基礎，我在散文和小說，都贏過同齡的同學。

校內的競賽，接連得獎，老師便鼓勵我多去參加校外的比賽，看能不能為校爭光，以前我只是寫好玩的，現在想到要拿到校外去，開始會擔心自己的能力不足，為此變得無法像之前那般，輕鬆自在的下筆，媽媽可能從老師那，知道參加文學獎這件事，用她的方式鼓勵我。

先說媽媽她的改變，她把接課的數量，減低到足夠養活這個家，還有剩餘一點可以存起來，她去參加了許多媽媽教室，想開拓的自己的社交圈和各方面的能力，她也花了更多時間陪著，連假時也會安排旅遊，可是我也發現媽媽在計畫行程時，都會刻意避開島嶼的東南角。

她沒說，我也知道原因，媽媽還是沒勇氣去到，爸爸所生活的城市，除此之外，媽媽改變了許多，本來很少看書的她，也開始會出現在書房裡，她有對我透露，已經簽字同意離婚，回歸自由後，並沒有特別想要愛情，曾經很長時間自認自己最幸福的，可是短時間內卻幻滅了，說實在她被那劇變給驚嚇到。

媽媽現在已經很好，至少不會再虐待自己，她一聽到我準備要參加校外的文學獎，拿出她原先收起來的一個紙箱，當我打開一看，才知道裡面放的是爸爸和阿特叔叔，他們近幾年的文學作品，聽說是爸爸收藏的。

媽媽本來是當寶物收藏著，可是想到此時該怎麼幫助我，她馬上聯想到那兩個人，對我說：「你爸和阿特，是我認識的人之中，最會寫作的，這些是他們的作品，讀一讀應該對你幫助很大。」媽媽可能不知道，收到這樣的物品，我有多激動。

事實上，當我知道爸爸最近幾年都有在寫作，而爸爸離家出走的主因，是與阿特叔叔有關，我便興起想要讀他們所寫的作品，想透過他們完全投入自己後，所寫出的作品，了解他們在想什麼，阿特叔叔為何會想自殺？而爸爸又是想完成什麼，而選擇離開的？

阿特叔叔的作品，是什麼都寫，而且擺在爸爸的作品旁邊，很明顯就能看出誰優誰劣，這幾年，我也是看了許多文學作品，遇到許多明明文筆很不通順，卻還是有辦法出書，成為暢銷作家，那時常會想為何他們能成為作家，而阿特叔叔卻不行，如果阿特叔叔成為了作家，是不是他便不會選擇離世，而爸爸也會因為這樣，而繼續留在這個家。

阿特叔叔之所以不能出道當作家，最根源的原因到底是什麼？那時我沒有讀到，所以也不知道是哪邊出問題，現在我捧著阿特叔叔的作品，細細品嚐著他說的故事，看他所描繪的不同角色，不對，這樣的作品很吸引人，讓人會一直想往下讀下去。

比起那些爛大街的設定，有趣百倍，而且怎麼讀，都是阿特叔叔匠心獨運的原創，看不出借鑑，承襲的影子，這樣的阿特，到底是哪裡輸人？我越讀越感到困惑，該不會只是因為我自己見識不夠，給予認識的人，過高的評價。

那段時間，我用心地讀著阿特叔叔和爸爸的作品，爸爸的即使文筆差了很多，而且只寫小說和散文，但是再怎樣說，這些都是他卸下報社工作後，認真樸實的寫著，他自己想寫的作品。

我在爸爸的散文中，讀到了我所不知道，他的求學過程，以及上大學後對文學的迷惘，爸爸因為很輕易就能寫出優秀的作品，他反而很滿足現狀，在學業上，對文學養成了應付的心態，這也導致他一直在吃老本，並沒有不斷添加新的刺激。

他的文筆活在安逸之中，逐漸失去活力，也不再如最初那樣的靈動，等他發現這個事實的時候，想要有所改變，卻碰上我的帶來，他狠不下心來，要媽媽將我打掉，只能被動的接受一切，可是，他還是想要找回本來的自己。

我不知道別人讀到這樣的文字會如何，可是想到自己的父親，曾經為了我，而犧牲了他視為最寶貴的事物，我才得以來到這個世界上，可是爸爸從此活在不快樂裡，在人前他換上好好先生的裝扮，實際上內心承受著巨大的失落感。

我，突然不知該如何面對自己，自己的存在，就是讓爸爸痛苦的象徵，他只要看到我，就像被提醒著『嘿，你文筆一去不復返。』我能不能做點什麼補償他？那一刻我全明白了，爸爸為何會決定拋棄妻女，獨自一人離開，他那樣做，就和我現在一樣，想要為阿特叔叔做點什麼。

我當爸爸的女兒，十八年，而在阿特叔叔離開前，爸爸和阿特他們作為好朋友，也差不多是這個時間，他們是從少年到中年的友情，爸爸多少明白阿特叔叔的追求，眼見他那樣驟然辭世，爸爸應該只會深恨自己，為何沒有給予自己的朋友，多一點的支持。

本來是為了準備校外的文學競賽，可是我自從讀了他們的作品後，常常想起他們，想著他們的友誼，想著阿特叔叔不悔的追求夢想，想著爸爸無聲的默默隱忍，他們的故事，真的好令我感動，可是他們的事蹟只有我認識，該怎麼辦才好？

還好我沒有猶豫很久，我想到了，既然只有我認識他們，那麼我應該想辦法以他們為原型，想篇小說，讓大家讀了故事之後，也能感受我對他們的想念，進而認識他們的好，就這樣吧！

當我開始動筆，按照打好的故事架構，讓阿特和爸爸登場後，沒過多久，他們突然脫離我的掌控，有了各自的生命，就像爸爸和阿特叔叔，在我的故事裡活了過來，他們向我呈現他們所做的事，所說的話，而我只是一一抄寫下來而已。

那篇小說，是我在高中階段，寫得最好，也是下筆最順暢的，當小說完成時，重讀作品，才驚訝的發現這樣的作品，真的是我寫的？要我再重寫一次，根本寫不出來，努力想去回想，那段的寫作狀態，才明白怎樣都想不起來。

將作品先拿給媽媽看，媽媽只是看了幾個，眼淚就像故障的水龍頭，不受控制的流淌，媽媽哭著對我說：「小美，妳不要胡思亂想，媽媽從來沒有那樣想，一直認為妳是上天所給我最棒的禮物。」我點點頭「媽，我知道的，爸爸因為我而犧牲了文筆，那我更應該努力在寫作上，這樣以後遇到他，才不會再讓他後悔當時的決定。」

要說那篇小說，從此改變了我的人生也不為過，因為這篇小說，我拿了第一個全國性的文學獎，很快被出版社選中，冠以「文學才女」的封號，之後我也透過寫作，甄試上了大學，我並沒有選擇文學院，而跑去讀了語言學系。

之所以選語言，是我想在文字之外，針對語言做更透徹的研究，人類的語文發展，一直都是先有語言，後文字的，因為文字是我一直接觸的，就因為想多了解語言才選定語言，因為選好科系後，從課程裡，發現文學注定離不開語言，就這樣邊研究著語言，一邊努力創作著文學作品。

我為自己取的筆名是「布特美」，爸爸和阿特叔叔是我活到現在，影響我最深的兩個男人，自己等於是追著他們的背影，才踏上文學之路的，每當我動筆寫作時，常會想起他們，不知道阿特叔叔，在天堂有沒有說更多的故事？而爸爸獨自一個人，在島嶼的東南角，不知道過的好不好？

是的，爸爸在哪裏，並不是秘密，爺爺奶奶去找過好幾次，兩位阿姨還跟我分享，爸爸變年輕好多，變年輕？我回憶中的爸爸，已經是三十幾歲的大叔，眼神失去銳氣，有點肚子，走路失去活力，曾在我面前表現出失魂落魄的樣子，這是我對爸爸的最後印象，阿姨說每一次看到爸爸都不一樣。

她們越是這樣說，越讓我動了想去見爸爸的衝動，一方面想讓爸爸看看我的成長，拿我的作品集給他，另一方面當然是想和他談談，父女之間的聊天，在我國中時，他等於是對我關閉他的內心，在我記憶中，我們從未有過父女之間的對談。

他的離開的這幾年，我讀了好多書，想了很多，我在大一時就出道，成為作家，之後固定一年會出兩本作品集，幸好都有讀者支持，讓我一直有下一本書的計畫，想到這，就會想到阿特叔叔的失敗，比起他的文筆，我的作品真的差很遠，可是他雖然很會寫，卻沒有讀者緣，也沒有運氣。

是的，我比阿特叔叔幸運，早早就拿了全國性的文學獎，以此為出發點，之後穩定的產出作品，讓我這個人，一直活在讀者的討論之中，在過程裡，我也累積了點死忠的讀者，就是藉著他們的存在，才能成為作家。

阿特叔叔是到大四才蛻變，之後出社會並沒有培養出自己的讀者群，就這樣浮沉在茫茫的創作者海之中，那些事本來的我想不通，等我成為作家後，都想通了，阿特叔叔不是不好，而是缺了很基本的讀者緣，就這樣他努力了十幾年，最後還是沒沒無聞的離開人世。

之後，某一次的簽書會，有一位讀者，拿了一本作者是一位「隆尼‧爾特」所寫的小說，他問我說，我許多的故事裡，角色的原型是不是他，我先是請工作人員收下這本書，然後贈送小禮物給那位讀者，表示我一定會好好讀那本小說，其實一看到作者名稱，我馬上認出這是爸爸和阿特叔叔的名字重組後，所創造出的筆名，除了我會這樣做以外，世上也只剩爸爸，會以這樣的方式來懷念阿特叔叔。

我透過出版社，查了這位作者，他固定一季出一本書，雖然不到爆紅，也沒有過多宣傳，可是養了一群喜歡他的讀者，我又多問了該作者的個人資訊，得到的答案，是他這個人很低調，沒有經營社群網站，只知道人定居在島嶼的東南角

這下我確定這個人是爸爸，我想去找他，和他聊聊，就這樣我選定連假，定了當地的飯店，期待和爸爸的重逢，島嶼的東南角，因為知道爸爸在這裡，之前旅遊都會避開，現在等於我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感覺。

到了當地，便展開尋人之旅，我是在一家飛鏢酒吧裡，遇見爸爸，看到他我才明白阿姨所說的，什麼叫變年輕？爸爸這也變太多了吧，爸爸身邊還黏了一位年紀和我差不多的女孩，爸爸一見到我，馬上趕那女孩先回去，那女孩一臉不越的看著我問。

「她是誰？妳其他的女友？」我爸爸搖頭否認，那女孩又接著問。

「妳妹妹？」爸還是否認，開口對眼前的女孩說：「她是我重要的家人。」

那女孩一聽，才恨恨地離去，經過我身旁時，還瞪了我一眼。

爸爸看著我，示意我快坐下，沒等我坐好，便開口說：「小美，恭喜妳成為年輕有為的作家，真厲害呢，那是我和阿特都辦不到的。」

我看著和我在學校裡，所遇到的男同學，一樣外表的爸爸，哭喊著說。

「爸爸，我知道你為什麼會想離家出走，還有阿特叔叔，為何會選擇自殺，這幾年，我想了很多，現在我都知道了。」

爸爸安慰我的啜泣，他說：「我後來發現，很多事都是注定好的，那時如果沒有選擇將妳生下來，現在怎麼會有如此年輕的作家坐在這裡，而阿特如果沒有自殺，我也不會想要背負他未完的事，用力活下去。

小美，我那時可能因為文筆的喪失，而在作品中，流露出對妳，對妳媽的怨懟，實際上沒有妳們的存在，也就不會有現在的我，看著妳，我才真正感覺到又贏過阿特，因為小美，妳是我此生所完成最好的作品。」

我們哭泣，我們感傷，我們笑看往事。那天，我又跟年輕十幾歲的爸爸，療了很多，他說也不知道文學在身上，發生了怎樣變化，隨著他文筆的回來的同時，人也回春到大學時期，我問他，之後還能來找他嗎？他回答說妳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我這裡永遠歡迎妳。

那天的會面結數，回飯店的路上，我想著阿特叔叔，還有自己這幾年的努力，到最後看到爸爸的改變，我自言自語的說

「那個衰老的爸爸死了，而年輕的布克隆尼卻活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