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精神家園

 

我十三歲時,常到我爸爸的書櫃裡偷書看。那時候政治氣氛緊張,他把所有不宜擺在外面的書都鎖了起來,櫃子是鎖著的,但我哥哥有捅開它的方法。偷出書來兩人看,挨揍則是我一人挨,就這樣看了一些書。雖然很吃虧,但我也不後悔。

 

井底之蛙也擁有一片天空,十三歲的孩子也可以有一片精神家園。

 

千萬丈的大廈總要有片奠基石,最初的愛好無可替代。所有的智者、詩人,也許都體驗過兒童對著星光感悟的一瞬。我總覺得,這種愛好對一個人來說,就如性愛一樣,是不可少的。

 

我時常回到童年,用一片童心來思考問題,很多煩難的問題就變得易解。人活著當然要做一番事業,而且是人文的事業;就如有一條路要走。假如是有位老學究式的人物,手執教鞭戒尺打著你走,那就不是走一條路,而是背一本宗譜。

 

賣唱的人們

 

維也納是奧匈帝國的首都,帝國已不復存在,但首都還是首都。到過那座城市的人會同意,「偉大」二字決非過譽。

 

拉小提琴的是個金髮小伙子,穿件毛衣、一條寬鬆的褲子,簡樸但異常整潔。他似是這三個人的頭頭,雖然專注於演奏,但也常看看同伴,給他們無聲的鼓勵。有一位金髮姑娘在吹奏長笛,她穿一套花呢套裙,眼睛裡有點笑意。還有一個東亞女孩坐著拉大提琴,烏黑的齊耳短髮下一張白淨的娃娃臉,穿著短短的裙子,白襪子和學生穿的黑皮鞋;她有點慌張,不敢看人,只敢看樂譜。三個人都不到二十歲,全都漂亮之極。

 

青年的動人之處,就在於勇氣,和他們的遠大前程。

 

我為什麼要寫作——《時代三部曲》總序

 

有人問一位登山家為什麼要去登山——誰都知道登山這件事既危險,又沒什麼實際的好處,他回答道:「因為那座山峰在那裡。」我喜歡這個答案,因為裡面包含著幽默感——明明是自己想要登山,偏說是山在那裡使他心裡癢癢。除此之外,我還喜歡這位登山家幹的事,沒來由地往懸崖上爬。它會導致肌肉疼痛,還要冒摔出腦子的危險,所以一般人盡量避免爬山。用熱力學的角度來看,這是個反熵的現象,所發趨害避利肯定反熵。

 

立志寫作在我身上是個不折不扣的反熵過程。我到現在也弄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幹這件事,除了它是個反熵過程這一點。

 

從以上的敘述,你可以弄明白我父親的意思。他希望我們每個人都學一種外行人弄不懂而又是有功世道的專業,平平安安地度過一生。我父親一生坎坷,他又最愛我們,這樣的安排在他看來最自然不過。

 

而寫書在美國也不是個掙錢的行當,不信你到美國書店裡看看,各種各樣的書漲了架子,和超級市場裡陳列的衛生紙一樣多——假如有人出售苦心積慮一頁頁寫出的衛生紙,肯定不是好行當。除此之外,還有好多人的書沒有上架,窩在他自己的家裡。我沒有孩子,也不準備要。作為中國人,我是個極少見的現象。

 

在這些人身上,你就看不到水往低處流、蘋果掉下地,狼把兔子吃掉的宏大的過程,看到的現象,相當於水往山上流,蘋果飛上天,兔子吃掉狼。大家都順著一個自然的方向往下溜,最後準會在個低窪的地方匯齊,擠在一起像糞缸裡的蛆。但是這也不能解釋我的行為。我的行為是不能解釋的,假如你把熵增現象看成金科玉律的話。

 

當然,如果硬要我用一句話直截了當地回答這個問題,那就是:我相信我自己有文學才能,我應該做這件事。


 

思維的樂趣

 

插隊的生活是艱苦的,吃不飽,水土不服,很多人得了病,但是最大的痛苦是沒有書看。我到農村去插隊時,帶了幾本書,其中一本是奧維德的《變形記》,我們隊裡的人把它翻了又翻,看了又看,以致它像一卷海帶的樣子。後來別隊的人把它借走了,以後我又在幾個不同的地方見到了它,它的樣子越來越糟。我相信這本書最後是被人看沒了的。現在我還忘不了那本書的慘狀。

 

羅素。牛頓、莎士比亞,他們的思想和著述可以使我們免於這種痛苦,但我們和他們的思想、著述,已經被隔絕了。一個人倘若需要從思想中得到快樂,那麼他的第一個慾望就是學習。我承認,我在抵禦這種痛苦方面的確是不夠堅強,但我絕不是最差的一個。

 

(父親)老年時,他告訴我自己一生的學術經歷,就如一部恐怖電影。每當他企圖立論時,總要在大一統的官方思想體系裡找自己的位置,就如一隻老母雞要在一個大搬家的宅院裡找地方孵蛋一樣。結果他雖然熱愛科學而且很努力,在一生中卻沒有得到思維的樂趣,只收穫了無數的恐慌。

 

這正是因為在那些年代,有人想把中國人的思想搞得徹底無味。我們這個國家裡,只有很少的人覺得思想會有樂趣,卻有很多的人感受過思想帶來的恐慌,所以現在還有很多人以為,思想的味道就該是這樣的。

 

假如一個人每天吃一樣的飯,干一樣的活,再加上把八個樣板戲翻過來倒過去地看,看到聽了上句知道下旬的程度,就值得我最大的同情。我最贊成羅素先生的一句話:「須知參差多態,乃是幸福的本源。」大多數的參差多態都是敏于思索的人創造出來的。

 

我認為自己體驗到最大快樂的時期是初進大學時,因為科學對我來說是新奇的,而且它總是邏輯完備,無懈可擊,這是這個平凡的塵世上罕見的東西。與此同時,也得以瞭解先輩科學家的傑出智力。這就如和一位高明的棋手下棋,雖然自己總被擊敗,但也有機會領略妙招。

 

能夠帶來思想快樂的東西,只能是人類智慧至高的產物。比這再低一檔的東西,只會給人帶來痛苦;而這種低檔貨,就是出於功利的種種想法。

 

最大的痛苦莫過於總有人想要用種種理由消滅幸福所需要的參差多態。這些人想要這樣做,最重要的理由是道德;說得更確切些,是出於功利方面的考慮。因此他們就把思想分門別類,分出好的和壞的,但所用的標準很是可疑。他們認為,假如人們腦子裡灌滿了好的東西,天下就會太平。

 

有些人認為,人應該充滿境界高尚的思想,去掉格調低下的思想。這種說法聽上去美妙,卻使我感到莫大的恐慌。因為高尚的思想和低下的思想的總和就是我自己;倘若去掉一部分,我是誰就成了問題。

 

一般人認為,善良而低智的人是無辜的。假如這種低智是先天造成的,我同意。但是人可以發展自己的智力,所以後天的低智算不了無辜——再說,沒有比裝傻更便當的了。

 

我們這個民族總是有很多的理由封鎖知識、鉗制思想、灌輸善良,因此有很多才智之士在其一生中喪失了學習、交流、建樹的機會,沒有得到思想的樂趣就死掉了。

 

假如這種終極真理已經被發現,人類所能做的事就只剩下了依據這種真理來做價值判斷。從漢代以後到近代,中國人就是這麼生活的。我對這樣的生活一點都不喜歡。

 

對於一位知識分子來說,成為思維的精英,比成為道德精英更為重要。

 

 

 

中國知識分子與中古遺風

 

我國知識分子在討論社會問題時,常說的一件事就是別人太無知。

 

一般來說,知識的多寡是個客觀的標準,但把自編的黑話也列入知識的範疇,就難說有多客觀了。

 

還有一個愛說的話題就是別人「格調低下」,我以為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兄弟我格調甚高,不是俗人!

 

這種挑別人毛病的文章,國外的報刊上也有。只是挑出的毛病比較靠譜,而且沒有藉著貶別人來抬自己。如果把道德倫理的功能概括為批判和建設兩個方面,以上所說的屬於批判方面。我不認為這是批判社會——這是批判人。知識分子的批判火力對兩類人最為猛烈:一類是在校學生,尤其是中學生;另一類是踩著地雷斷了腿的同類。這道理很明白——別人咱也惹不起。

 

所謂道德體系,是價值觀念裡跟人有關的部分。

 

現在的知識分子都學乖了,只管呼籲不管干,並且善用一種無主句:「要如何如何」。此種句式來源於《聖經·創世記》:「上帝說,要有光,於是有了光」,真是氣魄宏偉。上帝的句式,首長用用還差不多。咱們用也就是跟著起哄罷了。

 

現在可以說說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中古遺風是什麼了。最愛幹的事是拿著已有的道德體系說別人

 

最後說說中國知識分子的傳統。最典型的是他自以為道德清高(士有百行),地位崇高(四民之首),有資格教訓別人(教化於民)。這就是說,我們是這樣看自己的。問題是別人怎樣看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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