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在社會倫理的領域裡我還想反對無趣,也就是說,要反對莊嚴肅穆的假正經。據我的考察,在一個寬鬆的社會裡,人們可以收穫到優雅,收穫到精雕細琢的浪漫;在一個呆板的社會裡,人們可以收穫到幽默——起碼是黑色的幽默。就是在我呆的這個社會裡,什麼都收穫不到,這可是件讓人吃驚的事情。看過但丁《神曲》的人就會知道,對人來說,刀山劍樹火海油鍋都不算嚴酷,最嚴酷的是寒冰地獄,把人凍在那裡一動都不能動。假如一個社會的宗旨就是反對有趣,那它比寒冰地獄又有不如。在這個領域裡發議論的人總是在說:這個不宜提倡,那個不宜提倡。彷彿人活著就是為了被提倡。要真是這樣,就不如不活。羅素先生說,參差多態乃是幸福的本源——弟兄姐妹們,讓我們睜開眼睛往周圍看看,所謂的參差多態,它在哪裡呢。

 

我對自己的要求很低:我活在世上,無非想要明白些道理,遇見些有趣的事。

 

沉默的大多數

 

 

沉默也可以傳播。在某些年代裡,所有的人都不說話了,沉默就像野火一樣四下漫延著。把這叫作傳播,多少有點過甚其辭,但也不離大譜。在沉默的年代裡,人們也在傳播小道消息,這件事破壞了沉默的完整性。

 

 

話語有一個神聖的使命,就是想要證明說話者本身與眾不同,是芸芸眾生中的嬌嬌者。

 

所謂文學就是:先把文章寫到好看,別的就管他媽的。

 

二十多年前,我在雲南當知青。除了穿著比較乾淨、皮膚比較白晰之外,當地人怎麼看待我們,是個很費猜的問題。我覺得,他們以為我們都是台面上的人,必須用台面上的語言和我們交談──最起碼在我們剛去時,他們是這樣想的。

 

不新的《萬曆十五年》


黃先生以明朝的萬曆十五年為橫斷面,剖開了中國的傳統社會:這個社會雖然表面上尊卑有序,實際上是亂糟糟的。

 

古往今來的讀書人,從經典裡學到了一些粗淺的原則,覺得自己懂了春秋大義,站出來管理國家,妄斷天下的是非屈直,結果把一切都管得一團糟。大明帝國是他們交的學費,大清帝國又是他們交的學費。老百姓說:罐子裡養王八,養也養不大。儒學的罐子長不出現代國家來。

 

個人尊嚴

 

在國外時看到,人們對時事做出價值評判時,總是從兩個獨立的方面來進行:一個方面是國家或者社會的尊嚴,這像是時事的經線;另一個方面是個人的尊嚴,這像是時事的緯線。

 

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我發現自己曾有一種特別的虛偽之處,雖然一句話說不清,但可以舉些例子來說明。假如我看到火車上特別擠,就感慨一聲道:這種事居然可以發生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土地上!假如我看到廁所特髒,又長歎一聲:唉!北京市這是怎麼搞的嘛!這其中有點幽默的成份,也有點當真。我的確覺得國家和政府的尊嚴受到了損失,並為此焦慮著。當然,我自己也想要點個人尊嚴,但以個人名義提出就過於直露,不夠體面──言必稱天下,不以個人面目出現,是知識分子的尊嚴所在

 

羅素說,中國文化裡只重家族內的私德,不重社會的公德公益,這一點造成了很要命的景象;費孝通說,中國社會裡有所謂「差序格局」,與己關係近的就關心,關係遠的就不關心或少關心;結果有些事從來就沒人關心。

 

人有無尊嚴,有一個簡單的判據,是看他被當作一個人還是一個東西來對待。這件事有點兩重性,其一是別人把你當做人還是東西,是你尊嚴之所在。其二是你把自己看成人還是東西,也是你的尊嚴所在。

 

說來也奇怪,中華禮儀之邦,一切尊嚴,都從整體和人與人的關係上定義,就是沒有個人的位置。一個人不在單位裡、不在家裡,不代表國家、民族,單獨存在時,居然不算一個人,就算是一塊肉。

 

藝術與關懷弱勢群體

 

以不才之愚見,我國的文學工作者過於關懷弱勢群體,與此同時,自己正在變成一個奇特的弱勢群體──起碼是比觀眾、讀者為弱。

 

我以為科學和藝術的正途不僅不是去關懷弱勢群體,而且應當去冒犯強勢群體。使最強的人都感到受了冒犯,那才叫作成就。以愛因斯坦為例,發表相對論就是冒犯所有在世的物理學家;他做得很對。藝術家也當如此,我們才有望看到好文章。

 

以筆者為例,瑪格麗特·莒哈絲的《情人》、伊塔羅·卡爾維諾的《我們的祖先》,還有許多書都使我深感被冒犯,總覺得這樣的好東西該是我寫出來的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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