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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大都市的更新是何等艱難而現實的命題

 

我是個清楚自己的言論不可能改變任何事物而索性開口說話的人

 

我們正在毀滅這座偉大的古城,不是因為戰爭、革命,而是因為建設

 

一位俄國詩人說:在俄國,俄國失去了俄國

 

黃山、泰山、八達嶺、慕田峪,搬不走的,可是不消十年,大陸各大都市都會與台北、香港一模一樣

 

古都西安,連天空都沒有一點唐朝的氣息

 

今日各大都市市民居住條件與整體城市品質的大規模改建,是我們這幾代人少壯時期夢寐以求而不敢奢望的。過去是一場惡夢,夢醒之後,我們都不能設想在那樣粗陋難堪的生活中生活過來

 

歷史受制於歷史,又不安於歷史

 

凡事都有代價

 

城市的歷史與文化具體而微。大戰期間,德國濫炸倫敦,蘇聯人狂轟柏林;戰後,勝者倫敦人,敗者柏林人,同心同德,以堅韌的信念,根據老城區歷史的詳細檔案,逐區、逐街、逐棟、逐一細節恢復舊觀,重拾自尊。其實何止倫敦、柏林,二戰後遍歐洲滿目瘡痍,斷垣殘壁,可是今日的歐洲,歐羅巴風情儼然嫣然

 

今日,新上海新則新矣,此處可比香港,彼處很像紐約,唯獨不像上海自己的昔日容顏

 

我們也許聽厭了這樣的比較,我們急著和世界接軌,但世界是甚麼模樣?

 

放眼今日的上海,有誰會在高樓群起的嶄新景觀與往昔大片老舊灰暗的民居之間,選擇後者?但我們是在討論城市文化與歷史記憶,須知,世界上只有一個倫敦,一個柏林,世界地圖上也只有一個上海

 

城市的居住條件與品質是一層面,我們已經大幅度改善,並將持續改善;文化樣貌與歷史風格是另一層面,我們已經大幅度塗改,並將繼續塗改。如前述,此二者乃是中國城市改造的一對棘手難題,二者求其一,我們以犧牲後者而成全前者。

 

我們愧對上海的歷史與文化,但或許不至於愧對未來的上海人吧,願未來的上海人能夠諒解今日的上海人

 

右岸、上城,大致是高級商業區和文化歷史景點;左岸、下城,則是知識分子和所謂波希米亞藝術家聚居的區域。不消說,這樣的城市格局與文化生態形之於歷史,至少百年,始得醞釀而生成

 

我們究竟要將浦東畫成怎樣一幅畫?

 

我願意說,xx就是xx,她不需要模仿任何別的城區,她將有自己的容顏、自己的性格。

 

在巴黎,巴爾扎克、馬拉美、布爾德爾、德加、畢加索……他們的舊居,他們的墓園,都還在,天天開放。托爾斯泰老家雅斯那雅·波里雅那的林蔭道老樹,在德軍佔領其間被砍掉許多,戰火未歇,德軍甫撤,斯大林就命令紅軍將樹係數補種齊全。妥斯託也夫斯基在《罪與罰》中描述的彼得堡街巷、穿堂、樓道,全部保存原樣。紐約的西格林威治村,凡十九、二十世紀的美國文學名家居住過的樓舍今天還在出租,租金頗貴,因為你會對親友說,早先海明威或斯坦貝克就住在樓上或樓下。

 

他們反偶像,重體驗,直指人心。王陽明認為人人都應在日常生活中修煉自己,人人都可以成為「聖人」,實在是頗具「前衛」精神的古典人物,簡直與上世紀德國觀念藝術家波依斯「人人都是藝術家」的主張相呼應。

 

我對完美的古典建築沒有看法,對大部分現代建築很有看法,但是毫無辦法:它們已經蓋起來,我們只能住進去,而且天天看見。

 

我們只能在一間,數間,或某一層樓房中居住棲身,無法佔據所有建築,但我們每天會看見目力所及的無數建築,它們不是風景,而是水泥,現代都市人眼中的「視覺效果」就是每天看見水泥,各種各樣的水泥。

 

一幢失敗的建築也有「風格」,比如說,醜陋的風格,而醜陋的建築也會散發「文化氣息」,比如說,拙劣的、反文化的氣息。我們觸目所見的違章建築,廉價粗陋的建築,大而無當、弄雅成俗、急功近利、刻意誇張的建築,即構成充塞今日都市與環境中的「建築文化」,與偉大的中國古典建築文化,與成熟而審慎的西方現代建築文化,相映成災,它們已經是龐大的,抹殺不去的都市景觀,這景觀,乃是被我們二十年來的建築文化所敗壞。

 

上個世紀初葉,傑克·倫敦寫成長篇小說《鐵踵》,他說,任何力量也無法抵擋資本主義的鐵踵。是啊,今天我們能做的事就是傾聽那鐵踵的巨響。

 

在高級公寓和破爛窩棚裡品嚐「孤獨」,滋味天差地別。一位美國電影明星,飽經奮鬥的艱辛,成了大腕儿,他說:「在地鐵車廂裡哭泣,和在你自己的房車裡哭泣,是不一樣的。」

 

要看桃花源記中「屋舍儼然,仟陌縱橫」的美景,不如看文徵明沈石田與齊白石的畫,在今日中國競相變賣土地的廣大鄉村,還能找到麼……?

 

在環境、建築、景觀、城市改造等一系列命題上,中國人還有沒有代表自己傳統文化的資格?或者,有沒有代表西方,代表世界性當代文化的資格?

 

今日新上海的改造,很遺憾,其整體的規劃與設計在理念上是​​失根的,是以大面積放棄上海的居住傳統為代價,全般移植香港東南亞中產階級的居住模式。在舊上海,「法國」與「上海」相處無間,在今天的新「上海」,既看不到「法國」,也看不清「上海」,「東方的巴黎」已經自我支解了。

 

開發與建築集團並不僅僅為建築負責,它同時就是構築城市文化,負有歷史使命的集團,它不僅意識到,而且要實現這一使命。

 

如今居住條件的差別,只是面積、樓層、價位與地段的差別,尚且談不上品味的本質差別,一如「階層」的劃分並不就是「階級」的差異。前面已經說過,我們居住的類型無非三種:宿舍、公寓、豪宅。這三種類型全是「中西合璧」的,既不像真的西方現代建築,更不是傳統中國建築。

 

中國都市改造的建設性浩劫,中國城市景觀的災難性醜陋,是絕大部分民眾同意並參與其間的結果:大家過夠了貧窮落後的日子,中國人從未像今天這樣急於忘記過去,民眾正在迎來期待太久的新生活,不必追問新生活的形貌應該是怎樣的,只要是新生活就好。

 

歷史之所以是歷史,乃因其連綿與延續。今天是昨天的延續,明天是今天的延續。我們的問題是彷彿記得有過「前天」或「大前天」,要不就是動轍預支、許諾「後天」或「大後天」……。我們正在做的一切,將來都是「歷史」。我對這提前的「歷史」抱有深深的悲觀,我對「人」倒是願意審慎地樂觀,尤其是年輕一代。人性,人的慾望和智力,如種如苗。您說得不錯,民眾遷入新居,還會不斷不斷追求「更好」,這就是「希望」吧

 

談不上「要求」,只是夢想。既是夢想,無妨一說,請只當夢囈聽:我願擁有上世紀二十年代上海正宗石庫門房子或西式的花園洋房(去年曾在虹口山陰路旁邊的「千愛里」佇足良久,兀自想像我的「家」是在其間的某一蔟樹叢後面),假如可能,完全按照二十年代的原樣裝修設計。近十年,歐美最時髦的衣著與居所風格,都在向二十年代偷取靈感。我倒並非刻意趕時髦:幼年的視覺記憶中,充滿上海本土與西式的二十年代趣味。

家,既是最潔淨最私密的場所,也是主人生活過程的「排泄物」。

 

在歐美,不同階級還在,不同淵源的生活方式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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