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什麼時候愛上海,喜歡來這裡看海,他早就忘了,自從他搬到距離海不到十分鐘的公寓,只要一有空,他便會常常跑來看海。

 

這裡是台南安平的觀夕平台,有茂密的防風林,穿過阻礙之後,就可以看到一大片海岸線,他不喜歡熱鬧的沙灘,男男女女在那邊打鬧歡呼聲,很打擾他看海的心情,就繞了一小段路,走到另一邊,人煙較稀少的地方。

 

來到沙灘,他的目標當然只有海,除此之外實在想不要有什麼值得看的。

 

他只是偶然發現這裡,位在出海口旁,一邊由俗稱「肉粽」的消波塊,整齊排列凸出沙灘,形成一個可愛的肉粽半島,而這裡是他個人的秘密基地,當知道這個地方的時候,下班之後,或是休假期間,就會跑來這邊看海。

 

肉粽半島上,有時只有他和大海,但很多時候有其他訪客,有情侶來曬恩愛,有朋友來聊天,當然最多的是來撒網釣魚的。

 

大海也好,肉粽半島也罷,從來就不會拒絕任何人,有人帶著悲傷的情感來,帶著舒坦開朗的神情走,有人背著空乏的魚籠來,滿載著小魚而去,當然並不會每次都這麼順利。

 

可是不管他們怎麼樣,他還是都會專為看海來到這裡。他停好機車,慢慢地踩過沙灘,跨上肉粽,一個跨過一個,來到肉粽半島上,自己所熟悉的位子坐下來,開始對大海發呆。

 

那時在想什麼呢,好像因為看了幾本畫冊,在思考如果是畫家們,又會如何呈現眼前這樣的美景,肉粽上不時有小螃蟹、海蟑螂,迅速溜過的身影,運氣好的話,還可以看到老鼠,在海邊能夠看到老鼠,那會是一件多麼珍貴的事阿。

 

看著看,想著想,身後傳來女人的聲音。
「不好意思,可以打擾你一下嗎?」聲音的主人是一位長髮過肩的女子,因為逆光的關係,整張臉相當黑,看不到實際長什麼樣。

 

其實,他看海的時候,很不希望被人打擾,享受一個人發呆放空的自在時光,會去和人對談,往往是釣魚的人,整裝準備回家,從他身邊走過時,他才會語帶好奇的問說:「今天的運氣如何?」

 

並非,真得很想要知道,就只是覺得好玩而已,畢竟他在這邊看海,他們在那邊釣魚,有種同時進行的革命情感,難免想要關心他們一下,現在看到是女子主動開口,他也沒特別反抗的感覺,便說:「那請坐吧!一起看海。」

 

那女子坐在他旁邊,大概距離一個手臂,聽到女子說「他常看到你來這裡看海,你住附近嗎?」
「住在安平古堡旁邊,可是我來到這裡,從來沒看過你呢!」
「我平常只是遠遠看著你,不會刻意讓你發現我。」
「被你這樣的女性關注,我還是第一次呢,你也喜歡海嗎?」
「說不上喜不喜歡,就每天都會碰到。」
「每天都會碰到?你是做養殖蚵農,還是近海漁民嗎?」
「不是。」
「海巡隊的?」
「不是。」
「七股那邊的曬鹽工。」
「也不是。」
「四草綠色隧道的導遊?」
「都不是。」
「是喔,那我還真的猜不到,安平這附近有什麼工作,是每天都會碰到海水的。」
那女子遲疑了一下「我的工作現在不方便透露。」

 

女人這樣說,他反而更想知道對方到底是做什麼的。藉著轉頭的機會,趁機掃瞄了一下,女人的臉被頭髮蓋住,但可以看到白晰的鼻尖露出來,而對方唯一特別的,應該就是他的髮尾和衣服的末端,都是溼的,還帶著海的味道。
「你剛玩過水嗎?」為了不讓沉默的氣氛太久,他先打開話題。
「對。你看那邊」順著女子手指的方向,在肉粽半島隔壁有一整片淺灘「剛剛在那邊。」
「一個人?怎麼沒有人陪你阿?」
「哈哈,找不到人陪阿!」
「怎麼會,一個人來沙灘玩水多危險!」
「有想找人一起,可是他每次都拒絕我。」
「方便透露一下,他是誰?」
「他喔是我老公啊!」
聽到這句話,他其實心中很洩氣,難得有女子主動跟自己聊天,結果居然已經已婚了。當然他絕對不能表現出來,馬上接下去說「你結婚了阿?還真看不出來,那麼年輕就結婚了。」
「我十八歲就結婚啦!他那時也才二十歲。」
「那他現在人都在幹嘛,怎不陪你來看海呢?」
「他有了更重要的人要陪。你想聽嗎?」他沒有出聲表示拒絕或接受,而女子停了一下,看了看海,語氣溫和地說著他的過往。

 

我的父母很早就因為失和,而選擇離婚,我跟著爸爸住在阿嬤家,爸爸的工作很不穩定,阿嬤也忙著做家庭代工,根本沒人有空管我,也讓我從國中的時候,就跟許多不三不四的朋友混在一起。

 

上高職之後,我變成了別人口中的那種「太妹」,像抽菸、翹課、頂撞師長什麼都來,在那時根本是班上或學校的頭痛人物,也就在某次迎神廟會的活動上,遇到了當時在跳八家將的老公。

 

他身上有什麼吸引我的,回想起來,就是他那種壞壞、痞痞的氣質,而且有各式各樣的朋友,講話很有趣,常常逗得我哈哈大笑,而跟我還同校,在一起之後,馬上傳遍校園,我真的好喜歡那種被大家關注的感覺。

 

高職還沒有畢業,我便離家出走,跑去他們家裡住,一開始他爸媽也沒有說什麼,我爸也根本沒有管我,反而是我的阿嬤好幾次跑來他們家,求我跟他回家,當然不管阿嬤說什麼,哪時我根本聽不進去。」

 

「所以,你高職畢業就結婚了?」
「哈哈」女子用笑來化解尷尬「其實畢業典禮一結束,當天晚上我就和他結婚了。」
「也太快了吧.....那婚後一切還好嗎?」
「年輕時不會想,就只想趕快脫離阿嬤的碎念,以及不想再看到那個懶惰的爸爸,才這樣草率的和他組織家庭。

 

婚後來是住在對方家裡,你想想我們在學校都在混,那有什麼一技之長,常常為了錢的問題,大吵一架,甚至大打出手,而他也跟我那個爸爸一樣好吃懶做。

 

平常也都賴在家裡,不去工作,宮廟裡有活動,就一定會跑去參加,說什麼為了義氣、為了兄弟,我那時也懷孕半年,也沒辦法去外面工作,都只能留在家裡休養,做做家庭代工。

 

誰知道他媽管不住他,反而跑來對我碎碎念,說我怎麼不叫老公去工作,管不住自己的男人,算什麼女人阿,他那張嘴比我阿嬤還要會唸。

 

我當然不是這樣被人唸唸,不會回嘴的,就跟他媽在那邊嗆來嗆去,為了大小事也能夠鬥嘴,我跟他媽吵架的事情,等我老公一回來,他媽跟他抱怨,我跟他抱怨,而他呢,選擇誰都不幫,也不說什麼,照樣不去工作,動不動就往宮廟裡跑。


坊間都流傳說,懷孕時不要生氣,更不要跟別人吵架,以免動了胎氣。實際上我是越吵,精神越好,吃的飽睡的足,而且肚子的孩子,一點陣痛也沒有,可能只有他,才是跟我同一陣線的。

 

孩子生下來,有最大轉變的是我老公,認識他那麼久,我真的不知道,過去那麼喜歡逞凶鬥狠,三不五時就在宮廟跳八家將,玩陣頭的人,居然會那麼喜歡小孩子。

 

那之後,因為小孩的緣故,我們過了一段,還算平穩恩愛的日子。」

 

「然後呢?」
「今天就先說到這邊吧!有機會我們在聊,掰掰。」女子和他道別之後,便跨過一個個肉粽,走到沙灘,往防風林的方向走去。

 

那女子走路的感覺,並不算很優美,只是讓他聯想到一根羽毛隨風飄過的樣子,沒有在沙灘上,留下明顯清晰的腳印,就這樣緩緩的飄進了森林之中。

 

女人走了,他還是繼續看海,心裡反芻著女子說的故事,父母失和,由長輩帶大,那麼年輕就結婚,婚後也像大家一樣,很快地懷孕生子。

 

這樣豪邁直率的女子,怎麼現在會淪落到一個人來看海,而且老公在外面還有別人,那之後底又發生了什麼事?他有點好奇,想知道那女子接下來的故事。

 

再看了一下海,海水還是一波波拍打著肉粽半島,在空中激起雪白的浪花,而太陽已經被大海吞沒,到那個時候,他才回家,而這才是他和女子認識的第一天。

 


二.

 

第二天,他下班後,也就晃晃悠悠的來到所熟悉的海灘,左右環顧了一下,並沒有看到昨天的那位女子,也就不去理會他,自顧自地走上肉粽半島,來到自己所喜愛的專屬寶座。

 

才坐下來沒多久,又聽到那輕柔的女子聲音,從背後傳過來。
「這麼巧,你今天又來看海了!」

 

轉過頭,還是同樣的逆光,看不到女子的樣貌,差不多的時間點,同樣裙子下擺和髮尾都濕濕的,他們又再次相遇,他開口問說:「我剛剛有看了一下呢,都沒有看到你,你是在哪邊邊玩水阿?」

「哈哈,今天跑比較遠,看到你,就慢慢走過來。」

他相信自己剛剛,並沒有錯過任何角度,就算遠到外海都掃過一次,沒有看到就是沒有看到,想繼續問下去,卻聽到女子這樣說:「先不說這個,你怎麼也都一個人來看海阿?」
「我搬來台南工作,還沒有交到什麼朋友。」
「是嗎?那我可以當你的知心朋友阿」
聽到女子這樣說,他感到很新鮮,也帶點興奮感,畢竟這是第一次有女生這樣對他說。
「真的嗎?當然好阿!」其實他還想要問女子叫什麼,住在哪裡,工作到底是做什麼的?可是又覺得這樣太突兀,還不如等對方他自己講吧。

「嘻嘻,但你必須要願意聽我抱怨喔。」
「你有抱怨什麼嗎?不過是在說自己的故事而已。」
「那你記得我們說到那裡嗎?」
「就你的孩子出生,你的老公很愛他,然後你們度過一段還不錯的時光。」
「嗯,那段歲月真得很令我懷念,曾經想過,如果能夠永遠停留在那個保鮮期,不知道該有多好。」
「所以,那之後就開始變了嗎?」
「也不是說變就變,而是他逐漸顯現出他大男人主義的一面。

 

有了孩子,他的心反而比較定下來,宮廟很少在去,開始去附近的工地當學徒,而他願意去做那麼粗重的工作,也讓我對他改觀,而我呢,才休養沒幾個月後,又懷孕了。

 

他早上到工地工作,晚上還幫我帶小孩,甚至連以前不曾做過的家事,也搶著做,看到他這的改變,我真得非常感動,也認為這個孩子生對了。」

 

「懷第二胎時他這樣,所以之後他沒有這樣一直保持下去嗎?」
「我想人都是有惰性,會疲乏的。當我把第二胎生下來之後,過了幾個禮拜,他因為工作勤快、學習態度認真,老闆將他的薪水升為師傅等級,一天日薪就有2000元,他一個月也才休四天,你算算他可以賺多少。」
「快五萬多塊了!這樣家裡經濟狀況,應該大大的改善了吧?」
「沒有。」女子先冷冷的說了一句,又接下去說:「如果真的有改善就好。我們住在家裡,他那時也沒想過要搬出去住,偶而丟個幾千塊給他爸媽,剩下的錢,完全都自己花用,幫忙做家事、顧小孩,自從他調薪之後,就沒有在做了。

 

我又回到一個人養小孩的狀態,這一次孩變成養兩個,大的兩歲、小的才幾個月,吃穿都很花錢,我沒錢跟他討,他大爺還會罵我,說『怎麼不自己去賺?』他數落夠了,才丟些錢讓我去買小孩的東西。

 

我原本就已經快受不了他這樣的轉變,誰知道他做了我更無法忍受的,就是他完全沒有經過我的同意,也不管小朋友還在旁邊,就對我直接來....」

 

「來.....來什麼?」
「幹你是處男逆,這樣也聽不懂,還要問,他在小朋友面前,強迫我做愛做的那件事。」
「這....」聽女子這樣說,其實他一點沒有覺得有什麼大不了,還隱約有股興奮和衝動,快速地流向下半身。
女子沒有注意到他的異相,繼續說著:「他已經不是第一次這樣,以前感情好的時候,會覺得他怎麼這麼man,強壯的身軀壓在我身上,用他兇猛的男性征服了我,好幾次都因為這樣高潮,以前真的覺得他願意這樣對我,是一種愛的表現。

 

可是,經過他的轉變,我和他講沒幾句話,便會吵起來,那種事就很少在做了,碰也不想給他碰,但他還是會很想要,動不動就在那邊盧小小,我火大叫他別碰我,不要在鬧了,他居然出手打我,很生氣的嗆說『馳您娘,恁爸娶你進來,就是要給我幹,不然是要給狗幹啊?』

 

然後,他就用他那經過工地沉重勞動鍛鍊出來,比以前更野蠻的力量,在我哭喊和哀嚎之中,得到他想要的。」

 

「難道都沒有人阻止他嗎?例如他的爸媽阿。」
「沒有,我們家住在六甲,是那種獨棟的透天厝,附近只有我們這棟房子完全被菜員農地包圍著。

 

而他爸媽住在一樓,而我們這家住在四樓,原本中間還有他弟、他姐的家庭,可是他們都已經搬出去住了,所以他爸媽根本不知道他這樣對待我。

 

只要他有留在家裡,他們倆好就很放心,也不會特別跑上來看我們在幹嘛。」
「被這樣,你都沒有跟別人說嗎?」
「我爸就那副德性,所以我國中開始心裡有事,就不會跟他講,而媽媽更是早就,不知道跑哪去了,剩下跟我最親的只有阿嬤,跟他講又怕他操心,他那時都已經七十幾歲,所以我就悶在心裡,沒有跟任何一個人說。

 

那時候,總是一個人摸著剛剛被暴力相向的身體哭泣,而我老公爽快完,居然就直接躺在旁邊呼呼大睡,電視櫃旁擺著一把水果刀,看到他,那一瞬間,真得很想直接拿起來,往他身上捅下去。」

「那你真的.....」
「哈哈,可惜我沒有真去做,對我老公,其實心中還有一絲絲的期待,希望他能夠變回調薪之前的樣子。
那時唯一能夠陪著我,聽我說話的,就只有那兩個小朋友,就算他們體內有那惡魔的血,我還是要靠我自己的能力,好好教導他們,他們是我在這世上唯一僅有的寶貝。

 

我老公還是那樣,一次、兩次、三次以後,我對我老公這樣的行為,心理上已經麻木了,但生理上,每當他靠近我,碰觸到我的身體,還是會不自主地發抖,而當他快速進出我身體的時候,我臉上總是流滿痛苦的眼淚。」

 

說到這裡,那女子好長一段時間,沒有繼續說下去,他偷看女子的身體,微微地在顫抖著,想伸手安慰他,卻又覺得不好意思,只能開口低聲問說:「你還好嗎?」

大概停了兩分鐘吧,那女子才說話:「今天說的有點多,想起以前發生不愉快的事,好累喔!希望這樣不會打擾到你看海的心情。」

實際上,他並不會這樣想,長久下來都是一個人看海,現在有女生陪著,還願意跟他吐露心事,說真心情反倒是很愉悅,聽到女子這樣說,回說:「才不會呀,你這樣說出來,自己也會比較舒服,我也喜歡聽故事,不用太在意我怎樣。」

「你人真好,能夠早點交到你這個朋友就好。」
「現在不是已經交到了。」
「好啦!我還有事,就先回去了。」這時候太陽離海平面剩下一個手掌的距離。
「回去,你現在還住在六甲嗎?」
「沒有,現在住在安南那邊,先這樣,掰掰。」女子又像前一天那樣,輕輕地消失在防風林裡,也直到女子走了之後,他的男性才逐漸恢復原狀。

 

他對自己的這樣反應,感到很疑惑,為何對方明明是受害者,可是當他在陳述那些過往的時候,自己居然會產生如此的變化。

還是他曾經身為動物,那對弱者很單純想要征服的衝動,別人可以,當然我也可以。他心中很快的閃過,這樣的念頭,而他也被自己這般的想法給嚇到。

「原來自己是這麼邪惡的人」看著海,想著女子剛剛說的故事,他腦海哩,浮起過去成長過程中所發生的事情。

 

 

他是台南關廟人,出身的家庭,從他小到大,沒有什麼變動,沒有什麼意外,父母都是出自務農的家族,而他們的結合,也只是讓彼此以後,必須要耕作的範圍擴大而已。

 

務農要賺大錢是很困難的,但想要餓死,也是很困難的。在他出生後,爺爺那代剛過世,分了家,他們家的耕地有好幾分的鳳梨田,和被鄰居切割成片段狀的香蕉林,也因為這樣,小時候就常常在果園裡玩。

 

他從以前既不愛讀書,也討厭務農,上面有哥哥頂著,身為老么的他,等於是想幹嘛就幹嘛,即使鬧出了事情,父母都還是會幫他擦屁股。

 

和女子身邊無親無故的遭遇比起來,他真的算是幸福多了,高中很草率的念完,大考呢?沒特別理想,也沒特別差勁,考上了離家不遠的長榮大學。

 

家裡也沒有打算讓他住笑,上下學都是騎車往返,也許從小因為擁有太多,得到太不費工夫,也養成了他不回去珍惜,那段寶貴的學生時光,也沒能把握好每一段感情。

 

他並不會女子的老公那樣,粗暴野蠻,在各方面對女生都相當尊重,也都會詢問對方的意見,而那種事,都是很自然瓶合的情況下發生,並不會像女子和他老公那樣,充滿了刺激。

 

他曾問過對方:「你會覺得我是個無聊的人嗎?」
「不會啊!」女孩笑了笑說:「你對我那麼好呢!」
「有嗎?」這句話是他一直想問,卻總是放在心裡的,到最後也沒有機會問了,明明很要好的人,前一天還好好的,只因為幾句話,便意見不合,說分手就分手。

 

那之後,他過了一段像沒有靈魂的稻草人一樣的生活,來學校聽課、參加考試、最後完成學業,去當了一年,不知所以,更不知為何而當的兵。

 

退伍之後,在他前面只有兩個選擇,要嘛就是留在家中工作,要嘛就是往台南市區跑,他問過爸媽的想法,家中因為這幾年慢慢轉型,人力沒有像以前那麼缺,到最後,他選擇一個人搬到,嚮往很久的安平古堡附近。

 

他現在做的工作,其實和女子的老公相當類似,也是在工地裡上班,不同得是他不用流汗,是坐辦公室的,負責管理整個工地的衛生和安全的部分,所以當他聽到女子的老公,去工地上班,他很能夠體會,那份工作有多累,畢竟周遭所教處到的都是這樣的人,問題是這並不能用來解釋為何他老公,換有如此大的改變。

 

而那女子雖然從小就家庭破碎,求學過程也很顛頗,沒有太多人伸出援手,迷迷糊糊地,結了婚,生了小孩,可是他至少現在有一個明確的目標,那就是要『把兩個小孩帶大』。

 

兩個人的遭遇有如天堂和地獄,後者卻很清楚想要什麼,所以當他聽到女子說出自己的目標時,心中的邪念開始慢慢退去,重新浮現的敬畏帶點羨慕的心情。

 

「看他有什麼需要,就幫幫他吧!」因為尊敬,反而讓他興起了對這只見過兩面的女子,願意無條件付出的同情心。

 

這時,太陽早已完全隱沒在海平面,盛下淡淡的紅光,在向觀看者們道別,當他心中這樣決定後,便起身走下肉粽半島,回家去了。

 

再來,緊接著四天,他和那個女子,都在差不多的時間,差不多的肉粽半島,差不多的潮起潮落,差不多的說者和聽者,他插話和反問的次數變少,也許只想讓女子好好抒發自己的情緒。

 

經過這幾天的傾聽,他已經對女子的過往有更深一層的認識,也開始厭惡起自己身為男性的身份。女子故事的發展,沒有很糟,只有更糟,大概持續半年,老公隨意的侵犯他的行為,完事後,再丟個幾百塊,讓他當做生活費。

 

那種事後被丟錢的樣子,讓他想到站壁的賺食姑娘,可是自己又比他們還不如,至少他們可以自由自在,賺的錢都給自己花,而他講好聽是妻子,也只是被人家當做睡免錢,家事都要他來做,錢不夠,不想跟老公開口,只能找附近的朋友借,借到最後也沒朋友了。

 

而他老公,對他好像只剩買與賣的關係,下班回到家除了那種事以外,也根本不想理他,當然也不會反省自己那樣做有什麼錯,甚至連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尊重也沒了。

 

女子他本來就不是柔弱個性的,就算被打被強暴,可是心中的反抗心,一天比一天還要強烈,所等的也只是一個爆炸的引信而已。

 

在一次狂風暴雨般的口角之中,他聽到他老公這樣說:「你給我滾,滾出去,這個家是我的,賺錢的也是我,妳是在那邊大聲什麼?」

 

這是他第一次聽到他老公叫他滾,小孩那時由阿公阿媽帶去公園,他心中唯一在這家裡的牽絆,在那一個當下沒有在他的身邊,聽到他老公這樣咆哮的時候,他對他老公最後一點的期盼,悄悄地消逝,長久以來累積的全部爆發出來。

 

「好,要走我現在就在,以後也別想在求我回來。」他抓著原本放在桌上的零錢,拿著手機就衝了出去。

 

其實他一出去就開始後悔了,除了手機和一點零錢,現在是要去哪裡啊,沒有臉去投靠阿嬤,家中那兩個小朋友,回來後找不到媽媽,又會怎麼樣,他漫無目的地走著,即使一路上想了很多,但所有的想法,都沒有一個是可以引導他回去的。

 

回去代表又要面對那個人,又要被他很無禮的對待,他真的已經受夠了,他現在只想找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躲起來。走著走著想到以前高職有一個跟他最要好,總是一起翹課、抽菸、受罰的朋友,結婚後嫁到台南市區去,但兩個人還是會一直通電話。

 

他雖然沒有跟朋友明講自己所遇到的狀況,但還是有跟朋友抱怨過老公不負責任什麼的,既然要去市區,那只能靠火車了,離他那邊最近的火車站,是林鳳營火車站,說近其實有好長一段的距離,而他走的同時,真的很怕老公追過來把他抓回家去,還好一直走到火車站,他才鬆了一口氣。

 

藉著身上僅存的零錢,打了一張開往台南的區間車票,他出來的時候是下午兩三天,一直到傍晚的時候,有點狼狽的才找到他的好朋友,這中間家裡曾經有打好幾通電話過來,可是他都直接掛斷沒有接,當他走出來的時候,就沒有想過要回去,現在他手先要解決的就是吃住和錢的問題,一直住在朋友家也不是辦法。

 

那時,台南科學園區剛起步,工廠很缺作業員,雖然他從來沒有在外面工作過,但他憑著鄉村人的那個傻勁,在朋友的贊助下,硬是聽過了面試。

 

工廠不只有提供住宿,還有飲食部,這樣一下子就解決了吃住錢的問題。當領到第一月的薪水,體會到生為女人,也是可以獨立的時候,原本被他老公批的一文不值的自尊,才慢慢重新成長起來。

 

離家出走,到現在,他心中念念不忘的,還是那兩個可愛的小朋友,他始終認為小朋友跟著自己才會幸福,也下定決心要把兩個小朋有接來一起住,有了這樣的想法,他工作時格外的認真,因為他相信,只要自己狀況良好,打離婚官司的時候,孩子最終會屬於他。

 

兩年過去,他沒有一刻是不想念那兩個小朋友,雖然有偷偷跑回去找阿嬤,可是從來沒有想要回到那個家的念頭,也有過忍不住思念之情,撥了那個家的電話,當電話那頭傳來惡魔的聲音「喂?」的時候,他一句話也不敢講,立即的掛上電話,人握著手機,卻不時地在發抖著。

 

那樣的恐懼和害怕,太過深刻了,即便分開了兩年,聽到那個聲音,馬上會想起當時的種種,根本不敢面對他。

 

這兩年之間,他從作業員,做到了類似小主管的位子,薪水也翻了好幾倍,至少已經可以和當時離家出走時,他老公的月薪相提並論。

 

他不只薪水變多,人也比以前還要有自信,再加上聽從前輩的建議,去報考四技的夜間部,早上工作,晚上去學校上課,公司所有認識他的人,都說他漂亮了。

 

那時的六甲,還是很鄉下的地方,而附近又是以工農為主的產業,那時的他,就真的很像村姑,可是台南市區就不一樣,各種商家很多,賣的衣服也是鄉下不會看得到的,遇到看到的人,也比在鄉下的還要多。

 

他本來就很愛漂亮,久而久之,就從一個村姑,轉形成為時髦的都市女子,本來條件就不差的他,再加上打扮,身邊不時就會有追求者的出現。雖然,他沒有明講自己已婚,還有兩個小朋友的身份,可是他老公在他身上和心靈,所造成的創傷,已經向刻在骨頭裡一樣,無法隨時間而淡忘。

 

他沒有給任何人機會,也沒有明確的拒絕人家,像是一隻永遠無法捕捉的花蝴蝶一般,參加各種年輕人的聚會,也玩遍了台南市區大大小小的酒吧和夜店。現在看到他,很難想像到兩年前,那個身上只有些許的零錢,因為走路流汗,弄得自己髒兮兮的弱女子,他非常滿意自己的改變。

 

同時,他心裡燃起熊熊的復仇之心,想要把那兩個小朋友搶過來,在怎樣說,他才是這世界上,唯一能給他們無止盡愛的人。

 

他找了在夜生活社交場合,認識到的律師朋友,談論到這個問題,可是他朋友當面就潑了他冷水,給的建議,反而無法讓他如願,因為他再怎樣也不告而別三年之久,他老公那邊,如果沒有遺棄,還有持續盡到撫養的責任,而他呢?除了是生母以外,其他地方都很難站得住腳。

 

他已經等夠了,這幾年他完全是為了這兩個小朋友在努力打拼,並且懷抱著怎樣都不能想讓他老公好過的心態,不斷地的鞭策自己,想要超越那個惡魔的所有,因此怎樣都不願意在等下去,便請律師朋友準備文件,要回六甲的家,親自拜訪他們,並談談小朋友要如何解決。

 

他們沒有走高速功率,而是選擇台1線,當汽車轉進六甲的市區,他以前和他老公的回憶,隨著場景視線的切換,全部自動重撥起來,在哪裡聊過天,在哪裡吃過宵夜,在哪裡散過步,在哪裡逛過街,他一直必開回到六甲,誰知道才一回來,原本已為已經遺忘的那一切,卻又全部想了起來。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門牌號碼,離開了這個久,他還是回到了這個地方。遠遠的就看到他老公家的建築物,他反而開始緊張了起來,因為那個地方對他來說,曾經是生不如死的地獄。

 

他們並沒有直接登門拜訪,而是把車停在外面,透過貼有隔熱紙窗戶,觀察房子裡的一切,可以看到,外觀並沒有什麼變動,可是鞋堆裡,多了幾雙年輕女性的鞋子,不可能是他婆婆那個年紀會穿的,當然也不是他留下來的,那又會是誰呢?

 

說到這裡,已經是第六天傍晚,太陽還沒有下山,只是慢慢在靠近。女子沒有繼續說下,停了下來,他想要聽下去,便問說:「怎麼了嗎,所以那些鞋子到底是誰的?」

 

「是...」女子想說些什麼,又猶豫了一下,最後才開口說:「讓我賣個關子,明天再說。」
「什麼,明明就講到最精彩的部分」他轉向女子這樣抱怨著,才發現女子,也正巧轉頭看向他這邊。

 

這幾天聊天過程,他有好幾次機會,可以看到女子的容貌,但也只是匆匆地掃過而已,這樣面對面,還是第一次。女子的眼睛,下方有眼袋,而且眉毛明顯有修過,眉尾有些不自然,但這並不會影響到他整體給人的感覺,給人就是那種很活潑、俏皮,很愛笑的女子。

 

不經意的面對面,他反而有點不好意思,低下頭怯生生地說:「我就是想聽完嘛!」

 

他聽到女子發出吐舌頭的聲音,再看看女子,還真的對自己裝出可愛的表情「才不要嘞!明天再跟你說。」說完,帶著淺淺的笑意的表情,溜進肉粽半島,這次不同的是往四草大橋下,那邊的自行車道方向走去。

 

他開口叫喚了幾句,想留住女子,可是那女子,還是自顧自地,消失在自行車道的盡頭,現在又只剩下,他一個人面對混濁的海水。

 

女子走了之後,他才發現原來女子身上帶著濃濃的、鹹鹹的海水味,一直以來是海水拍打在肉粽上,把那股氣味給機發出來,現在才知道,那是女子身上的味道。

 

『怪了,為什麼之前都沒有注意。』他這樣反省著,才歸納出幾種可能,最大的原因,應該是前幾天,他都把注意力放在視覺上,想要偷看女子長什麼樣,而疏忽了其他感覺。今天終於一窺廬山真面目,所有的注意力才回到本來的感官,也到現在,才注意到女子所散發著,是令人會聊想到大海的那種味道。

 

『他還真是一個特別的女子,不只帶著海的味道,而最讓人迫不急待想知道的是,他到底有看到鞋子的主人了嗎?』他心裡反覆的思考著。

 

剛認識的時候,他就有說老公有更重要的人要陪,所以他老公有小三嚕?可是這樣也不算小三吧,因為他自己選擇離家出走,那現在那兩個小朋友,到底現在又是跟誰.....

 

對著大海想了出神,看著一波波海浪蓋上肉粽半島的邊緣,舊的白花花的泡沫,都還沒消失,就又產生新的浪花,長江後浪推前浪,這樣的自然現象,如果放在人與人之間,又是怎樣呢?

 

他困惑著,他思慮著,而前方的太陽提醒著他該回家了。「希望明天能夠聽到結局」這天,他帶著滿腦子的疑問回家。

 

 

時間來到第七天,為何他會特別記得幾天呢?因為工地裡,一個禮拜要做一次工安檢查,上周正是做完檢查,才遇到那女子,現在又要再做檢查,很自然的便會想到,他們以經認識一個禮拜了。

 

這天,因為幾個小細節出包,而他又為了解決那些問題,忙得比較晚,延誤了下班時間,大概比平時晚了一個多小時,才到所熟悉的海灘。一直以來都是他先到,然後女子才姍姍來遲,這天比較晚,他很怕女子已經先回家,剛停好車,三步併做兩步地跑向肉粽半島。

 

這時,才看到那女子的身影,比前幾天還要落寞、還要孤單的一個人看著海,會有這樣的感覺,純粹是因為前幾天他看著女子離去時的背影,都是帶點少許的快樂,可是今天那份快樂沒有了,換上了是不知所以然的哀傷感。

 

他來到女子身旁,用道歉的口吻說:「對不起,今天公司家般,忙到現在才來。」
「嗯」女子看了他一眼,微微的點頭回應,而他在女子的臉上,看到殘留的淚痕,而且眼睛裡散布著血絲,他趕緊問了一聲「你怎麼了嗎,剛哭過?」
「你先坐下吧!」女子好像沒聽到他的問話,裝作沒事的樣子「又沒有關係。」
他才趕快在女子的隔壁坐下,一坐下就聞到,從女子那邊飄過來,海水的鹹味,以及潮濕的衣服乾掉的味道,他不知道該不該問發生什麼事,覺得還是轉移話題好了,就說:「那個昨天的故事,你還願意說下去嗎?」
「哈哈」女子雖然用笑聲來帶過尷尬,可是聽在他耳裡,可以聽出這兩聲裡面,隱含了許多無奈和無助,和前幾天爽朗的笑聲,完全不一樣「你就這麼想知道我的秘密喔?」女子這樣說。

 

被女子這樣一反問,換他發現自己好像逼問對方,說:「沒有啦,我就只是好奇你到底看了誰啊!」
女子笑著安慰他說:「好啦,不鬧你。那天的場景,我應該到死都忘不了。

 

等著等,看到一個皮膚白皙,頭髮挑染紅色的年輕女子,騎著魔拖車回來,他還在停車的時候,原本緊閉的大門,突然打開來,跑出兩個小朋友。

 

是的,就是那兩個讓我魂牽夢縈,想見卻又不敢見的親生兒子,快三年多沒見,他們都長大了,大的像他爸爸,而小的臉型則跟我同個模組刻出來,兩個人都是那樣的可愛,那樣的惹人憐愛。

 

看到他們,我突然有股衝動想要打開車門,衝向他們,去給他們大大的擁抱,才把手伸向門把,卻聽到他們開口說話,雖然只是很稚嫩的童言童語,卻讓我感覺到有人在我心頭上,重重的開了一槍。
『媽媽,你回來了!』、『媽媽抱抱』、『媽媽,你有買甚麼東西給我嗎?』看到那兩個由自己懷胎十月,所生下來的小朋友,對著那個陌生女子,左一聲媽媽,右一聲媽媽,我原本握住門把的手,停住了,愣在那邊,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和耳朵所聽到的。

 

而那陌生女子,也很愛護的安撫他們,帶著他們往屋內走,一直到他們歡喜的走進門裡,關上門之後,朋友才出聲停醒我,要不要進去拜訪。

 

『讓我冷靜一下,我這樣回他說。』在腦海中,快速地想要釐清整件事,可是不管重來幾次,結果都是『我輸了!』曾經以為只要自己變好,就能夠贏回小孩。

 

實際上,我錯估了小孩的本性,大的還可能對我有印象,小的就完全不可能,而人都是健忘的,也許他們一開始還會想念我,很需要我,可是當另一位女性的出現,透過時間的造化,他們很自然的會把那種需要轉移到那個女性身上,而我這幾年的努力,根本是徒勞無功。

 

朋友看我一直沒講話,有點擔心,開口又詢問了一次,出發前的那股復仇心態,就被那幾句媽媽給輕易的擊潰,帶著輸家的口氣求說:『你可以幫我把律師信,投進他們家的信箱嗎?』

 

朋友本來出了幾句,勸我不用這白費功夫,看我沒有反應,還是下車幫我投出那封事前準備的信,從看到他們,感到自己徹底輸的那一刻開始,我就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那兩個小朋友,更沒有勇氣可以打贏這場官司。

 

回程的路上,律師朋友站在他的角度,替我分析各種可能,也提出應對的方法,可是我一句話也聽不進去,腦子裡所想的都是『我輸了,我這幾年的努力,到底又為了些什麼?』

 

那之後,我工作的時候,變的相當散漫,因為連自己都不知道,現在做這些,又能改變什麼,而離婚官司,還是有在進行,他們是有跟我的律師朋友連絡,表示要離婚可以,但小朋友免談,都歸他們撫養。

 

我當然不願意,就勝算不大,我也死抓著那最後的一點機會,提出我曾經受到家暴,才導致我會離家出手,可是無法提出其他證據,來證明我說的,那時也每想到那麼多,既沒有去驗傷,而家中的兩個老的,更說聽都沒有聽。

 

在打官司的過程,我才知道那個女生是誰。原來是老公工地裡的會計,我走了之後,不知道是誰開始謠傳的,工地的人也都在傳說他的老婆跟別人跑了,而他還是照樣上下班,即使背後被別人說的有多難聽,也沒有出現什麼異樣,而那些話傳著傳著就傳到那個女生耳朵裡。

 

最初,那女生也只是好奇,想看看到底是誰被大家講的這麼難聽,經過別人的介紹,才看到本尊,那時他老公表現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也讓那女生,特別想要關心他。

 

這樣長久的相處,女生因為同情而有了疼惜的感情,反而開始進出他們家,幫助照顧小朋友什麼的,他老公也受到妻子不告而別的影響,情緒和想法上有了許多改變,至少比以前還要尊重女性,而小朋友也因為他真心的照顧,而漸漸對他變得更加親密。

 

這些都是對方自白之後,由對方律師轉達給我朋友,我朋友再轉達給我,我當然一聽就知道,他們說的是經過加油添醋過的。而我提出想要見見小朋友的心願,也被他們以會影響到小朋友未來的發展為由,而斷然拒絕。

 

那兩個小朋友是我的,變好後的老公也是我的,而那家中本來就是我的,可是現在我反而變成外來要破壞他們幸福家庭的壞人一樣。

 

那兩個小朋友是無辜的,那個年輕女生也是無辜的,我老公對我施加的暴行,也只有我承受,更是只有我知道,現在外人所看到的,都是他偽裝出來的那一面,而眾所皆知的事實是,我拋棄家庭,跟別人跑了。

 

我沒有,我從來沒有那樣做,那個男的也沒有存在過,可是都沒有人相信我的畫,他們都先入為主的把我想成另一個,不是我的我。

 

官司對我很不利,現狀是他們一家和樂,而我是外來的陌生人,他們表現出很弱勢,來凸顯出我咄咄逼人的強勢,可是我才是最無助最辛苦的弱勢阿!給我打擊最大的,還是哪兩個小朋友,天真中充滿需要的聲音,所叫喚出來的一句句『媽媽、媽媽』。」說到這裡,他聽到女子的聲音,帶了點哭腔,停在那邊許久沒有在講話。

 

他緊接的問說:「那現在判決出來了嗎?」
女子冷冷說:「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你不要這麼氣餒絕望阿!小朋友是小朋友」,而你是你,他們沒有了,你還是可以從頭尋找自己想要的人生。」
「一切都已經太遲了,在打離婚公司的過程,我的阿嬤無預警的過世了,而我那個懶惰的爸爸,早在前幾年,就因為酗酒,身體衰弱而壯年早逝,除了那兩個小朋友,我在這世界上沒有其他親人了。」
「難道都沒有其他轉圜餘地了嗎?再怎麼說你也是生母阿!」
「我...沒有耐心在等下去了!」
「只要不放棄希望,我相信事情還會有改變的可能。」
「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不會的,我相信未來會更好」
「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我可以陪你一起等待事情變好!」
「一切都.....」女子就宛如跳針的唱盤,口中不斷重複著這句話,而他也是盡自己所能的安慰對方,雙方就這樣來來回回,你一言我一句的輪流著,才聽到女子有氣無力地說:「你真的很善良,明明不熟,卻一直鼓勵我,可是我的世界已經完了,一切都已經太遲了。」才一說完,就站起身往四草大橋的方向跑去。

 

「還不遲...」他才一轉頭,女子已經跳下肉粽半島,往自行車道的方向跑去,到這時,他才意會過來,跳了起來,往女子的背影追過去。

 

沙灘上佈滿大大小小的海漂垃圾,他一不注意,被一個枯木幹給絆住,往前跌向沙灘,人體自然反應的伸手撐住上半身,可是膝蓋卻扎扎實實地撞在沙灘上。

 

雖然只是沙,而且也被撞凹了兩個洞出來,可是,他還是感覺到一股劇烈的痛楚,從膝蓋處衝了上來,他將沈體側向旁邊,用手按摸著膝蓋,想藉此減輕那種疼痛感。

 

遠處女子的身形,闖進了防風林中,人影穿插在樹葉當中,到最後完全消失,大概原地休息了五分鐘,到膝蓋不再感到疼痛的時候,他才緩緩地站起來走向防風林。

 

進入防風林,走在自行車道,一直來到四草大橋下,河旁邊的步道,都沒有再看到女子的身影,他又折了回來,認真地看了一下,女子真的像人間蒸發一般,完全消失。

 

他有點心急,可是又不知道女子叫什麼,也沒有他的聯絡方式,他們就只是在肉粽半島上,萍水相逢的朋友,他說他的故事,而他聽他說故事,實際上,也只是很單方面的認識而已。

 

即使他現在想幫他,但也沒有辦法可以找到對方,他感到自己的無能,也沒有心情繼續看,再看了看四周,還是沒有女子的蹤跡,才又回到肉粽半島拿自己的東西。

 

回到肉粽半島,拿到包包,準備回家的時候,才看到在四草大橋的方向,有浪花、氣泡不自然的產生,因為這裡是在出海口,本來潮汐變化,就有許多波動,他看在眼哩,也沒有特別在意,轉頭往停車的方向走去。

 

 

隔天下班都很不順利,有點心不在焉,腦海裡都在煩惱女子平不平安,人有沒有事,為何會像被調到自動重播的錄音機一般,重複說著『一切都已經太遲了』這樣想,又開始擔心女子會做傻事。

 

那天下班,跑到肉粽半島,目的並非只是想看海,而是很希望能夠遇到那位女子,想要看到完好如初的那個人。結果就算超過預期的時間,女子並沒有出現「他到底去了哪兒?」他想破頭,還是不清楚女子會去。

 

後天,女子還是沒有出現。
就這樣來到了第三天,當他在停車的時候,遇到平常就會到肉粽半島的中年男子,因為看過很多次面,之後也變成會互相打招呼的陌生人。

 

那人先開口說:「嗨,又來看海了阿?」
其實他心中自己知道並非如此,只是一個習慣,但也沒有否認的回說:「對啊!」
接著中年人壓低了聲音問:「你有沒有聽說了啊?」
「聽說什麼?」他不解地反問了這個問題。
「請幾天有人在四草大橋那邊自殺,聽附近的釣客說,人找到了,卡在肉粽的夾縫裡。」他指了指鄰近肉粽半島旁的那一大排堤防。
「我不知道」聽到對方這樣說,他馬上聯想到女子的樣子,該不會是他吧?接著又問說:「是男是女的?」
「女的喔,好像才二十五六歲而已,聽釣客說發現的時候,有記者來,你可以回去找看看新聞有沒有報,聽說是家庭因素,想不開而尋短。」
「新聞有報喔?」聽到這邊,他想到女子前幾天,怪異的神情,而他平時也沒有再看新聞,所以根本無法立即知道,這附近所發生的大小事情。
「因為有目擊者看到,馬上報警,附近的消防局和海巡都出動,找了兩天,一直到今天中午才找到,臉都泡爛了,警方是由他的遺書才知道他的身分,你回家再去找來看。」

他們又很簡短的閒聊了幾句,那個人便背著冰桶和釣竿往肉粽半島走過去,而他本來是要來看海,可是聽到這樣的訊息,那心情也沒了,便發動了車騎回家去。

 

回到家,為確認當事者是不是自己所想的那個人,當然是先找新聞來看,輸入關鍵字『四草大橋、跳河』還真的找到幾則新聞,其中台南地方報紙是這樣寫的:

 

[記者OOO南市報導]台南市警三分局顯觀派出所,六號傍晚接獲民眾通報,四草大橋有女子快過橋墩一躍而下,警方立即連絡附近安平消防分隊,和海巡單位,進行搜救,可惜當時天候昏暗,再加上大潮,增加搜救的困難,並未發現屍體,持續搜索到八號中午,才找到跳河的女子,發現時已經呈現溺死的狀態。

 

據警方報導,這位住在台南市安南區的蘇姓女子(二十六歲),與住在六甲地區的江男是夫妻,多年前因為吵架,而獨自離家出有,跑到市區投靠朋友,在朋友的介紹下,進入南科的某工廠工作,擔任工廠的小主管,已經將近兩年的時間。

 

目前蘇姓女子和江男正在打離婚官司,員警趕到現場發現除了女子的遺書以外,還有一張小朋友畫的圖畫紙,警方由遺書和圖畫中的線索研判,女子應是因為孩子監護權官司受到挫折,才會一時想不開,而跑到四草大球跳河自盡。記者連絡女子的夫家,他們一家人,對於女子的自殺,都不多做評論。

 

下面記者就很制式很老套的,寫了警察呼籲民眾的話,諸如:「自殺不能解決問題,勇敢求救並非弱者,生命衣錠可以找到出路」之類的。他又找了一下,才發現其他的新聞媒體,大多沒有報導這則新聞,好像這件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過。

 

同樣是台南地方報紙才稍微有做後續報導,有去訪問附近的人,養蚵的民眾當中,咬好幾位看到女子在橋下的沙地走來走去,偶而看看河水發呆,偶而會撥弄著河水,最近發現人突然不見,還以為女子沒有再來了,誰知道過幾天居然會選擇在這裡跳河尋短。

 

他無聲地關上新聞網頁,看完報導他想通了兩件事。


例如:為何女子每次出現,髮尾和衣服下襬都會是濕的,原來他真的跑到水裡,也因為這樣才會帶著濃濃的海的味道。

 

最後則是,女子這幾天所說的都是真的,像是他和他老公的關係,離家出走的無助,一個人跑到市區來討生活的辛酸,而離婚官司並不如預期,想到這邊,他又心生了好幾個問題。

 

第一,新聞只是大概報導他自殺的背景,以及被發現時的狀態,但是都沒有透露有關小朋友的圖畫紙上,到底畫了些什麼,讓他變得一點活下去的動力也沒有?

 

第二,女子這幾天都會跑來四草大橋下,讓人懷疑他那時已經打算要尋死,有種是先來勘查地形的意味,這樣的人,為何還會主動來搭訕他,把自己的故事,跟另一個素昧平生的人說?

 

而最後,更是讓他一直無法釋懷,既然女子會把這些話跟他說,而不是去找他朋友訴苦,表示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有能力幫助他的人,可是他卻沒有注意到這點,只是自以為是地,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

 

女子的老公不要他,小孩又被別的女人佔有,他活在世界上唯一的支柱倒下了,連帶著他的世界也就崩垮了,而身為最後和他接觸的人,他卻只能無能的去面對女子已死的事實。

 

他是到最後才知道女子姓蘇,以及他今年二十六歲,才發現到女子跟他說的很多話,新聞都沒有報出來的部分,,可是那些已經沒辦法去查證是真是假,他又不可能去找他老公來對質。

 

所以,女子的過往,所說的故事,完完全全都只屬於他一個人,跟別人講人家可能也沒有興趣聽,到最後,他才知道一個人要去承擔另一個人的死亡,所需要面對的壓力有多。

 

那之後他還是這樣的上班、下班,也還是會到肉粽半島看海,可是看海的次數,相對那件事情發生前,已經大幅的減少了。

 

每當他看著潮起潮落,汙濁的大海,都會想到女子的樣子,和他說過的話,這樣活得如此努力,這麼有目標的人,因為他所追求的目標愕然消失,不可能實現,就鼓起勇氣選擇結束掉自己的生命。

 

換作是他,整日渾渾噩噩的工作,身為一個上班族,卻不知道自己這麼累,這麼忙,又是為了什麼?卻還一直苟活在人世間,兩者比較起來,女子那種願意為自己夢想而死的精神,每每都令他感到自嘆不如。

 

面對時而無波,時而波濤的大海,他真的好希望能在那一個時間點,幫助到女子一忙,讓他不會就這樣自尋死路,可是就像女子最後不斷重複的那句話「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是的,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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