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假前人事異動,我的位子被搬到部門最角落的地方,雖然還是個人辦公室,但和年輕、新進的族群,熱鬧融洽的氣氛,有著強烈的對比。

 

我今年快50歲了,和公司的老闆是年輕時的朋友,那時公司還很小的時候,他安排我做業務部門經理,由我來教導、管理新進的員工,教他們如何去拜訪客戶、發名片、以及為公司拉業務進來。

 

「賢哥,這份文件麻煩你幫忙處理一下」我都還沒說話,人家就已經把一大疊文件硬塞給我。說話的人是玉芬,最近昇任行政部經理的女孩子,30出頭,相當精明幹練。

 

她以一種交代的口吻,強調文件中有哪些需要修改更正「謝謝賢哥」輕輕的鞠躬,隨即走向她的個人辦公室,頭也不回地走了過去,好像剛這件事,從來不曾發生過。

 

雖然我對此早就習以為常,但把視線從她的背影,移回眼前那堆為數不少的文件上,接著瞄一下電腦螢幕的右下角時,卻還是暗自湧起一股憤怒。那種感覺,就像糾纏自己多年的毛病,常因為一些誘因突然全部舊傷復發出來,我想準時下班,但臨時的這份任務,又會讓我必須多加班好幾個小時。

 

「媽的,那個假掰女,在老闆面前表現出一副很照顧我的樣子,讓我都能夠準時下班,實際上動不動就硬凹我。」轉到這個有二十名員工的行政部已經五年了,和我差不多時間在公司工作多年的同事,還有連絡的,哪一個不是把握機會出去創業,找別人合夥,各種頭銜都有,某某董事長、總經理,但唯獨我那時因為老闆採取友情拜託,希望我留下來跟他一起打拼,他還保證會好好對待我,結果現在卻落得如此下場,越改組越邊疆。

 

做決定的,當然不是老闆,而是少年董仔。這個少年董仔也不是老闆原配所生的,而是他不知道第幾位情婦為他生的,那時台灣經濟剛要起飛,生意非常好做,隨便做隨便賺,公司的業務核銷金額最高破好幾百萬,可是老闆有一個缺點,對錢比較吝嗇,寧願把錢花在辦慶功宴、員工旅遊,就是不願意替員工們加薪。

 

我也為這件事跟他抱怨過好多次,可是他每次都在喝酒醉的時候,承諾說他一定會處理,結果等他酒醒之後全部忘記,部門的其他幹部和員工,都是找我反映薪資問題,而老闆這樣搞,底下的人都以為是我不替他們爭取,有心阻撓他們加薪和升遷的機會,久了他們也聯合起來排擠我。

 

老闆不設法解決,全丟給我去跟員工溝通,最後讓公司裏的員工,背地裡都叫我「機八賢」,我聽到當然很不開心,但大家都成年人,也沒有辦法去禁止他們的言論,我承認自己從那時開始,就變得「孤僻、不合群」雖然明明就不是我的錯,但是我不擅長去跟別人解釋那些有的沒的,就隨他們去傳吧。

 

一頁頁翻開文件,對照著錯誤,將電腦中的檔案重新輸入一次,這個工作一點都不困難,隨便請一個高中生來做都可以,比起我以前跑業務,更沒有挑戰性,就是要花時間去輸入,叫我一個快五十歲的人,為這種東西加班,真覺得自己到底為公司打拼,究竟換了什麼回報。

 

老闆一直遲遲不加薪,結果公司那批年輕、有能力的,充滿幹勁的,一個都沒留下來,沒辦法,我無法跟他們交心,老闆更不可能去找他們談薪,原本40多人的公司,搞到只剩一半,人力極度不足,最後連我也需要親自打電話,跟客戶談生意。

 

也在那個時期,公司三不五時就有外人來搗亂,今天是老闆的某某小生,跑來櫃台哭訴、老闆對他始亂終棄,後天則是有人的老公,找了黑道上門,和老闆談判為何動他的老婆,到底要怎麼解決,也在那時,大家才真正看到老闆的真面目,有錢去花天酒地、玩女人,卻沒錢為低下的員公加薪,心寒啊!又因為這樣,出現了一波離職潮。

 

最後公司業務部,只剩下我和另外三個人,我當然也只能親自出去跑,那時公司差不多瀕臨破產的局面,銀行的票非常難過,每天都必須趕三點半,而我們公司的名聲,也因為老闆做的那些事,全業界多少都有耳聞,搞得很黑很臭,沒有幾家願意丟案子給我們做。

 

老闆有一天集合全公司的人,每個人發了一張問卷,表示是否願意共體時艱,接受無薪假和薪資減半的變動,來求得公司能夠繼續經營下去,如果不接受,公司會提供一小筆資遣費,讓同仁之後找工作有辦法過生活,原本就只剩十幾個,現在走了幾個,我那時已經40歲,薪水大概六萬,雖然還是孤家寡人,但是生活費突然要減半,還是覺得很無法忍受,可是那時卻覺得以自己這樣的年紀,出去又可以找到怎樣的工作,我不敢踏出那一歩。

 

我選擇接受公司的安排,誰想得到這是一切的開始,老闆過沒多久就將公司過給自己的兒子,跑到國外去享清福了,而那我從小看到大,還抱過的少年董仔,比他老爸還可惡,很會跟你玩組織規範,讓你抓不到他的皮條。

 

他上任沒多久便進行人事調動,親自來找我,還講得很好聽,「賢哥,公司打算成立研發產品部,不知道你願不願去帶領這個新部門」幹,我就是敗在太好心、熱心助人,而他們家人跟我熟,發現我這個弱點,從好早以前就把我吃得死死的。

 

沒錯,我去當了那個研發部門的主管,因為公司狀況沒什麼改變,薪水當然沒變,開始做才知道,我根本沒辦法和底下那些創意設計員工溝通,而他們一發現自己的主管是這樣的草包,也就不再和我溝通,都跑去找有相關經驗的副理,等他們討論完之後,在由副理來跟我報告,而我就只剩下橡皮圖章的功能。

以前拉業務、拜訪大部分是用嘴巴就能解決,可是現在搞研發的,就算我去聽創意課程,可是回來面對企劃書,還是遲遲下不了筆,人老了腦就在敗了。

 

公司撐過了那段危險期,也開始賺了錢,在一次無意間,聽到同仁在茶水間聊天,才知道公司薪資改為績效獎金制,有人雖然職務比我低,卻領我好幾倍的薪水,而我還傻傻的,因為以前簽的那份契約,還在領只有三萬出頭的薪水。

 

我也對人資表達了自己的不滿,結果換到的答案是「賢哥,按研發產品部的規範,就算是主管職,也必須貢獻研發業績,在你轉任這段期間,你的業績都是掛零,照規定除了本薪以外,是不會有任何獎金的,還請賢哥加倍努力才行。」

 

我並不是沒有讀過規範,只是沒想到公司對一個貢獻這麼久的人,居然只願意付那麼一點的薪水,虧錢的時候我共體時艱,結果有賺錢的時候,我卻連一毛都分不到,反正在他們心中我就是老廢物,一個只有高中畢業的學歷,過去所打拼的,還不如他們紙上的幾行規範,而對於公司還願意僱用我,還必須心存感激。

 

平常在心中就有想過,沒想到我一氣之下,脫口而出:

「媽的,那幾年公司快倒,還不是由我帶領業務部在苦撐,你們這些人在哪裡?怎麼拉,利用完就打算把我踢到一邊去。」

 

情不自禁地大聲說完之後,看到大家都抬起頭在看我,也許在他們心中,我就是好好先生,那裡想得到,我居然有發脾氣的一天,人資部離少年董仔的辦公室非常近,我剛罵完他人就走出來,看發生什麼事,看到事主是我,便走過來陪笑,將我拉到旁邊的會議室,他不知道他臉上那種假笑,只讓我想到他老爸。

 

經過一陣深談後,我又回到本來的工作岡位,他說我不用像其他人必須留下來加班,而薪水過一陣子他會調,想到少年董仔許下的保證,我也只能抱持著等著看得心態。過沒多久我身體出了一些狀況,跟公司請了半年的長假,住院開刀,甚至鬼門關走一回,各種雜事忙到我沒有時間去想部門的事情,但因為生重病,對自己的未來想了很多。

 

中間曾收到訊息通知,公司進行組織改組,原研發部整個廢掉,成立文創小組,而我並沒去接任那個小組的主管,而是那位原本在我下面的副理,目前我掛的頭銜很長一串,到最後我才知道在企業界中,頭銜越長的越沒有在做事情,儘管我最後兩個字還是掛著經理。

 

開刀已經讓我筋疲力盡,半年之後,休養生息後回到公司,才知道說榮昇只是好聽而已,實際上那個部門只有我一個,負責整理倉庫進出貨的數量統計,而且還附屬在行政業務部門之下。

 

這次回到公司,我變得更孤僻,雖然還是有自己的辦公室,但也只是以前茶水間改建的,天花板不時還會漏水,薪水調是調了,但也不過只增加三千元,原本那些出去的朋友們,也很少打電話過來找我,可能都耳聞我的慘況,不想讓我難堪吧,這樣也不錯,現在不管是誰,無論是那位行政主管,還是其他同仁,我都不想聽到他們的聲音。

 

想到這邊,把文件闔上丟在桌上,好煩好悶,這幾年我都是這樣垂頭喪氣地過,連想要改變現狀的機會也沒,想利用時間去進修,可是動不動就被凹,打破我不加班的原則,他們依然準時下班,我就在做那些本來不是我的工作。今天會這樣,都是我的錯嗎?好心無條件的去幫助朋友,是我自己有問題嗎?

 

我感到孤獨無助,沒有人認同我過去的付出,也沒有人願意聽我訴苦,年輕時,為了公司業績忙工作,拼死拼活每天熬夜加班,沒時間找對象談戀愛、也沒時間參加聯誼或是相親,一輩子的青春,就賣給他們父子和這家公司。

 

這時,一個念頭突然在我腦海中閃過。搞不好現在離開也還來得及,自己以前蠢沒關係,但可以不用繼續蠢下去,就走出去試試看,總比在這邊被人家糟蹋好。

 

看著眼前那一疊文件,公司賺不賺錢與我無關,我一分一毫都分不到,我要斬斷一切。

 

既然如此,我還是到此為止就好,把電腦關上,站起身將文件抱回玉芬的桌上,接著離開公司,生平第一次沒有將工作完成就下班了。

 

翌日早晨,我一進公司就去找少年董仔,少年董仔也在找我。上午九點,我們就在會議室內面對面而坐。

 

我遞上昨晚隨便寫的辭職信,從小我便照顧有加的少年董仔,露出不解的表情,看到他如此驚訝,我就是忍不住笑了出來,少年董仔立刻追問我。

「賢哥,你對公司或工作上,有任何不滿都可以說,不需要做到這樣,公司還是很需要你。」

 

聽他這麼說,我愣了一下子,一時詞窮,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緒才回答「對公司和工作沒什麼意見,只是受夠你們父子....

「我們有怎麼了嗎?大家不是都老朋友了。」

「我這輩子就是被你們父子完全吃得死死的!」沒想到這樣的話,居然也能從我嘴裡說出。

 

少年董仔抿了抿嘴,還不打算放棄似地說:「大家都知道,你是除了我爸以外,在公司待最久的,付出最多的員工,帶人的時候,從不會欺負下屬,做事相當盡責,都做到完成才下班,所有人都佩服你、敬重你,但聽說你昨天有任務沒做完就下班?」

我沒有回答,視線移向擺在少年董仔桌上的辭職信,好像他的存在就已經能夠代表一切。

 

「賢哥你別這樣,也想想自己多大歲數了,現在工作難找,到哪裡都很難找到如此輕鬆的工作和優渥的薪水,別為了小事跟穩定生活過不去。」他雖然語氣溫和,但聽起來像是在挖苦,處處充滿輕視,好像我離開這裡,就走投無路樣子似的。

 

「也許我早該這麼做」拿起秘書剛準備的茶水,直接往少年董仔的臉上潑去「順便幫我問候你爸,叫他去死!」

 

不理會背後少年董仔的大呼小叫,走出會議室,我想著,我並非討厭工作,也很願意學習新東西。所以,只要耐心尋找,一定可以找到不需要加班的地方。即使找不到,那去做苦工我也無所謂。

 

不喜歡加班就是不喜歡,我非常討厭那些時間到,還在那邊苦撐裝忙的人,又不是非得留在這裡才能工作,想到人生這第一次的反抗,我笑得合不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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